前言
凌晨五点,老式座钟敲到第三响时,我又摸黑去厨房烧水。铝壶盖在灶台上“噗噗”跳着,水汽蒙住窗玻璃,恍惚又看见那个佝偻的背影——她总在这时候轻手轻脚掀开帘子,把温热的牛奶放在我手边,说:“趁热,凉了伤胃。”
可茶几上那碗牛奶,终究凉透了十八年。
衣柜里永远多一件毛衣
老钱走那年,北方的雪下得邪乎。我蹲在煤炉边守着砂锅炖汤,棉袄袖子磨破了露出棉絮,手背上裂着血口子。护士探头笑话我:“这老太太咋跟要上刑场似的?”我攥紧汤勺笑:“他胃寒,喝不得凉汤。”
后来收拾书房,铁皮饼干盒里整整齐齐码着72件毛衣。蓝底白花的,是他念叨“你该换件厚实衣裳”那年的冬款;灰鼠毛领的,是他出差前硬塞给我的“防着北京风”。最底下压着件半成品,竹针歪歪扭扭卡在第三十二针——原是要给他织的背心,线头还缠着半块水果糖。
人常说“人走茶凉”,可我总觉得,他吐在杯底的茶垢还粘在杯沿,他批注过的《槐聚诗存》还摊在案头,连他总抱怨“硌腰”的藤椅缝里,都藏着三十年前的樟脑丸味儿。
双人床空出半边,枕头却总塞着棉球
儿女们总劝我换个双人床,说“睡不着就开着电视”。我偏不。老钱走后第三年,我把棕绷床拆了半边,硬塞进单人藤榻。夜里翻身常撞到空荡荡的床板,索性往枕头里塞满碎棉花——他打呼噜总把枕头顶到床头,塞点棉花才睡得踏实。
有回半夜惊醒,月光把衣柜照得惨白。我赤脚踩过满地旧报纸,摸黑给他叠衬衫。手指突然碰到冰凉物件,吓得灯都开了——原来是件没拆吊牌的新衬衫,标签上是他工整的钢笔字:“康卿试穿”。
这些年我学会跟空气说话。晾衣绳上总多晾件他的藏青汗衫,阳台上永远摆着两把藤椅,炒菜时习惯性盛两碗饭。保姆看不下去:“杨先生,您这是糟蹋粮食!”我舀一勺豆腐脑浇在空碗上:“你不懂,他胃不好,得就着咸菜慢慢咽。”
容安馆的月光会说话
他们说我书房该改叫“念安斋”,我偏要刻块“容安馆”的木匾。老钱当年在牛津读书时,总爱抱着《百合心》在馆子里转圈,说“容安”二字最养人。如今书架上的《管锥编》落了灰,我却总觉着翻书声就在耳后。
上个月整理旧稿,发现1945年的《石语》手稿里夹着张戏票。那天他看完《牡丹亭》回来,醉醺醺念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把茶盏扣在我毛线鞋上。如今那双鞋早穿破了,可每逢清明,我总觉得枕边还枕着件带着体温的灰鼠皮袄。
去年在协和医院走廊,护士听见我对空气喊“老钱,该打胰岛素了”,吓得按呼叫铃。我摸着白大褂笑:“同志,我老伴儿就爱睡懒觉,你多叫他两声。”转身时眼泪砸在缴费单上,晕开一团墨渍,倒像极了当年他批注《谈艺录》时画的小黑圈。
月亮是老伴儿留给我的药
他们传我得了阿尔茨海默,说“老太太总对着空气傻笑”。真不是。是老钱走时把月亮钉在我床头了——他总说“月是故乡明”,如今每夜推窗,那轮月亮都比从前更亮些。
上个月在琉璃厂淘到枚青玉平安扣,雕着并蒂莲。老板说是老坑料,要价三千。我颤巍巍掏出存折:“给我留着,等老钱回来赎。”其实哪用得着赎?我早把玉扣系在桃木梳上,每天梳头时念叨:“老东西,你当年给我编的麻花辫,可比这梳子结实多了。”
前日整理衣柜,抖出件他1949年穿的中山装。四个口袋整整齐齐,左边装手帕,右边塞钢笔,胸前口袋别着支秃毛笔——那是他给《围城》画插图用的。我把脸埋进粗呢料子,闻见淡淡的樟脑香,突然想起他常说:“康卿啊,咱们这辈子就像两根麻绳,你缠着我,我绕着你,打的就是死结。”
余生要做他的“活碑”
前些天在琉璃厂看见卖纸鸢的,红绸子扎的燕子风筝。恍惚又见他在清华园里追着风筝跑,大喊:“康卿快看!这雁子比咱家的信鸽还俊!”如今我总在清明午后去放纸鸢,线轴转得吱呀响,倒像是他在后头扯着嗓子喊:“慢些飞!线要断了!”
保姆说我总对着月亮说话,我说那不是月亮,是老钱镶在夜里的金牙。他走时留了颗假牙让我保存,我塞在梳妆匣最底层,和定情时的银镯子搁在一块儿。昨夜梦见他咧嘴笑,金牙在月光下晃得我眼疼:“傻婆子,说好替我看着这人间呢,怎么老盯着月亮哭?”
床头柜的台灯忽明忽暗,我摸黑给他热牛奶。铝壶盖又“噗噗”跳起来,水汽蒙住玻璃杯,恍惚又见他缩在藤椅里,就着我的热茶吃桃酥:“慢些化,等凉了才甜。”
窗外的月亮又圆了,照着空荡荡的双人床,照着没织完的灰鼠毛背心,照着永远差半勺盐的炒青菜。老钱啊,你走时说“我先去探路”,可这八十二里黄泉路,怎么比不过你留在阳间的半盏茶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