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边的收费站总是很冷,尤其是下半夜。我坐在值班室里,收费站玻璃窗映着我的脸,上了年纪,两鬓都白了。窗外的路灯有一盏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修了又坏,坏了又修,年年如此。
手机屏幕一亮,弹出转账成功的通知。我顺手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拿起了旁边的保温杯,杯盖松了,水漏在桌子上,洇湿了值班表。
三千。
这是第96次。
弟弟当年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做生意。半夜接到电话,说是工地上出事了,钢管从高处掉下来,砸中了他的脊椎。我连夜赶回县城,医院走廊的灯管一闪一闪的,像极了现在收费站外的路灯。
他躺在病床上,从腰部以下都没了知觉。
“没事,哥,我还能动手指,能活着就好。”弟弟额头上贴着纱布,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那时他才二十八岁,新婚不到一年,小两口刚凑够首付买了套小房子,欠了一屁股债。嫂子小梅站在门口,背影瘦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走到她面前,她赶紧擦了擦眼泪。“哥,没事,阿强会好起来的。”她那时还不到二十五岁,是县城理发店的学徒,长得清秀,性子倔强。
出院那天,医生把我单独叫到走廊上,说弟弟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生活都得人照顾。我点点头,没敢问后半句。
我回去给嫂子说这事时,她正在病房里给弟弟削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掉在塑料袋里。她头也没抬,只说了句:“我知道。”
苹果皮断了。
她把那半个苹果递给弟弟,又拿了个新的,继续削。
开始那几年,我常回老家看他们。弟弟住在一楼,嫂子怕他寂寞,专门把阳台改造成小客厅,放了张旧沙发,茶几是木板钉的,上面搁着个脏兮兮的玻璃鱼缸,养着几条不知名的小鱼。茶几底下堆着一摞过期报纸,最上面那份已经发黄了。
“这是阿强的,他喜欢看。”嫂子解释道,忙着去厨房烧水。她系着条褪了色的围裙,袖口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截晒得黑黑的手臂。
弟弟坐在轮椅上,嘴角挂着笑,看起来比以前圆润了些。“哥,小梅做饭可好吃了,你尝尝她的红烧肉。”
我们喝了点酒,弟弟不能喝,就用茶代替。他的杯子是特制的,带个弯吸管。嫂子一直忙前忙后,饭桌上放了个小铃铛,弟弟渴了饿了就摇一摇。
那个铃铛是我小时候过年用的,不知道他们从哪翻出来的。
饭后,嫂子去洗碗,弟弟小声对我说:“哥,你劝劝小梅,让她改嫁吧。”
我一愣。
“我这样,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她还年轻…”
嫂子端着水果走进来,弟弟立刻闭了嘴。
后来我试着跟嫂子聊这事,她正在阳台上晾衣服,弟弟的内裤晾在最里面,不让别人看见。
“嫂子,你还年轻…”
她头也没回:“哥,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帮我把那个衣架递过来。”
她晾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来,脸上都是汗。“天热,你多喝点水。”她递给我一杯水,杯子上有道裂纹,贴了胶布。
晚上我回去的路上,电动三轮车路过县医院门口,住院部灯火通明。我突然想起医生当年说的那半句话,没说完的大概是”需要长期护理”。
后来忙起来,去得就少了。每次见到弟弟,都觉得他老了很多,而嫂子却好像一直是那个样子,瘦瘦小小的,忙忙碌碌的。
他们家电视总是开着,声音很小,怕吵到邻居。那个小区隔音不好,一到晚上就能听见楼上小孩跑来跑去的声音。
嫂子换了工作,在家给人做代加工,一个挂件五毛钱。她手很快,一边跟我们说话,一边能把线穿好。
弟弟呢,开始学画画,就是那种简单的水粉画。画了不少,有些挂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画的。
“是小区里的王老师教我的,退休美术老师,人特别好。”弟弟说着,指了指墙上一幅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这是送给小梅的,她最喜欢。”
嫂子在一旁笑,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向日葵。他们俩对视一眼,像是在笑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笑话。
那个笑容让我想起他们结婚那天,弟弟穿着租来的西装,嫂子的婚纱裙摆有点短,露出了运动鞋。他们站在县政府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彼此,笑得傻乎乎的。
我喝了口茶,突然发现茶几下面的报纸不见了,换成了一摞画纸。
“哥,你要不要带几张回去?”弟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画得不好…”
我说好啊,随便挑了两张,瞥见其中一张背面写着日期,是三年前。
嫂子见我发现了,赶紧解释:“阿强有时候会忘事,医生说要保持习惯,所以每张都标了日期。”
她说这话的时候,弟弟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嫂子轻轻地把他的轮椅推进卧室,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我想起医生的另一句话,“以后可能会有记忆障碍”。
第一次给嫂子转账是在弟弟住院那会儿。我问她需要什么,她说不用,有医保。但我还是偷偷问了护士,知道她中午就在医院食堂买馒头就咸菜,晚上带回家一个给弟弟吃。
三千块不多,但我知道够他们一个月的开销了。
我没告诉嫂子,也没告诉弟弟。反正钱到了她卡里,她总会查到的。
果然,第二天她就打电话来,声音有点发抖:“哥,这钱…”
我打断她:“嫂子,弟弟是我亲弟弟,这点钱算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她吸了吸鼻子:“谢谢哥,等阿强好了,我们一定还你。”
我知道弟弟不会”好了”,她大概也知道,但我们都默契地不说破。
从那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她转三千块钱。不多不少,刚好够他们的基本开销。我怕多了她会不肯要,少了又不够用。
她从来不主动提这事,每次收到钱都会发个短信,就写”收到了,谢谢哥”,没别的。
有时候我去看他们,会带些东西,水果啊,衣服啊,都是嫂子能用的。她每次都说不用破费,然后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我这儿东西太多了,放不下。”她这么解释,但我知道她舍不得用。有一次我看见她穿着我五年前买的那件羽绒服,袖口都磨白了。
去年冬天特别冷,我买了个电热毯寄过去,嫂子打电话说太贵重了,坚持要我带回去。
“用不着,真的,我们这儿冬天没那么冷。”
我笑了:“嫂子,你看窗外,都下雪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弟弟的声音:“小梅,收下吧,冬天你手脚本来就不好。”
再后来,侄子小东打来电话,说爸爸发烧了,妈妈带去医院了。我连忙问严重吗?他说不严重,就是最近天气变化大,爸爸抵抗力差。
“那你好好照顾爸爸,有什么事给叔叔打电话。”
小东应了一声,突然说:“叔叔,谢谢你每个月给我们家打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知道这事。
“妈妈从来不说,但我看见她手机上的转账记录了。”小东的声音有点哽咽,“她把每一笔都记在小本子上,说等我长大了要还给叔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叔叔,我明年就高考了,我一定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把钱都还给你。”
我突然意识到,小东已经十七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他爸出事的时候,他才九岁,刚上小学三年级。
“傻孩子,叔叔不缺那点钱,你好好读书就行。”
放下电话,我在收费站的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睛湿了。
今年春节前,我回老家看他们。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单元门口的地砖缺了一块,上面积了层薄灰。
嫂子来开门,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哥,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比上次见面又瘦了,头发里夹杂着几根白发,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屋子里比以前整洁多了,阳台上的鱼缸换成了大一点的,养了几条金鱼。茶几上摆着一摞课本,应该是小东的。
“小东上补习班去了,晚上才回来。”嫂子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解释,“现在马上高考了,学习紧张。”
弟弟坐在轮椅上,正在看电视,见我进来,高兴地喊:“哥,你来了!”
他胖了不少,脸色红润,看起来气色比前几年好多了。
我跟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嫂子忙着去厨房准备晚饭。弟弟悄悄地跟我说:“哥,小梅现在挺好的,县里的厂子招她去做质检了,工资比以前高。”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炫耀的意思。
嫂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哎呀,阿强,别说这些没用的。”
晚饭做得很丰盛,有红烧肉,清蒸鱼,还有我爱吃的青菜豆腐汤。饭桌上,弟弟突然说:“哥,你别给我们转钱了。”
我筷子一顿。
“小梅工作稳定了,小东也懂事了,我们家不缺钱了。”弟弟表情认真,“这些年真的麻烦你了。”
嫂子在一旁点头:“是啊,哥,我们现在真的不缺钱,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看着他们,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八年了,每个月三千块,不多也不少,已经成了习惯。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这钱是我应该出的。弟弟是我亲弟弟,我不管谁管。”
弟弟和嫂子对视一眼,都笑了。
饭后,小东回来了,比我想象中高多了,都快一米八了,穿着校服,背着个大书包。
他见了我,立刻喊”叔叔”,然后不由分说地抱了我一下。
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我恍惚间还记得他小时候坐在我肩膀上的样子。
吃完饭,小东拉着我去他房间,神神秘秘地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沓纸,我定睛一看,都是转账记录,整整齐齐地按日期排列着。
“妈妈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小东声音低低的,“叔叔,谢谢你这些年对我们家的帮助。”
他眼圈红了:“那次我不小心看到这些,回来就哭了。妈妈以为我是因为爸爸的病哭的,其实是因为…”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东,叔叔帮你们是应该的。你爸爸要是知道你这么懂事,一定很高兴。”
他点点头,擦了擦眼睛:“叔叔,我一定会照顾好爸爸妈妈的。我已经收到保送资格了,明年直接上北京的大学。”
我一愣:“真的?那太好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叔叔,你真的不用再给我们钱了。我妈妈现在工作也稳定,我爸爸的病也控制得不错。”
我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侄子,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和欣慰。
回到收费站,我还是习惯性地在每月10号给嫂子转了三千块钱。
手机很快响了,是嫂子发来的信息:“哥,说好不用再转了的。”
我回复:“嫂子,就当是给小东的压岁钱吧。”
过了一会儿,嫂子又发来一条:“哥,钱我收着,等小东上大学用。谢谢你。”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望着窗外。那盏坏了的路灯还在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医院走廊的灯管,像极了弟弟眼中的光。
有的路,看起来很长很长,走过才知道,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昨天,我又收到了小东的消息。
“叔叔,我拿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了!”
照片上,小东穿着白衬衫,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得阳光灿烂。旁边是弟弟和嫂子,弟弟坐在轮椅上,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嫂子站在后面,头发挽起来,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却掩不住眼中的骄傲。
我回复:“恭喜啊!叔叔为你骄傲!”
小东很快回了信息:“叔叔,没有你这些年的帮助,就没有今天的我。妈妈让我转告你,说这些年多亏了你,她才能安心照顾爸爸,让我好好读书。”
“爸爸也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你这个哥哥,还有妈妈这个媳妇。”
我看着这条信息,突然想起八年前那个雨夜,医院走廊上的灯管一闪一闪的,嫂子站在病房门口,背影瘦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那时候谁能想到,时间竟然这么快,一转眼,当年的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要去首都念大学了。
我打开相册,翻出弟弟结婚那天的照片。照片上,弟弟穿着租来的西装,嫂子的婚纱裙摆有点短,露出了运动鞋。他们站在县政府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彼此,笑得傻乎乎的。
照片有点模糊,但笑容很清晰。
我突然想起弟弟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哥,你说人这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
当时我没回答。现在我想,大概就是为了这些吧。为了每个月的三千块钱,为了医院门口的雨夜,为了阳台上晾着的内裤,为了歪歪扭扭的向日葵画,为了床底下的转账记录,为了小东手中的录取通知书。
也为了那个婚纱裙下露出运动鞋的笑容。
收费站外,那盏坏了的路灯终于修好了,亮着柔和的光。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收好手机和值班表,准备下班回家。
窗外,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