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美酒郁金香,户盈罗绮竞豪奢。整个兰陵长街都打上了金氏的烙印,繁花似锦,飞红舞翠。可热闹是他们的,孤独是我的。
一个人,漫无目的,格格不入。突然觉得应该养只宠物就好了,至少宠物不会不信任我,不会离开我。回莲花坞就养只猫,名字嘛,就叫“坚果”好了。要不,偷偷跑到云深不知处,拐只兔子带回去,藏起来。那人若是来找,干脆把人也一并藏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藏人,却遇见了一个东躲西藏的人,温情。多年以后,我偶尔会想,我遇见温情,究竟是福是祸;而温情遇见我,是好还是坏。没有答案,也许就像江澄说的,我不惹事,事也会惹上我吧。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安置好温情,迅速赶往金麟台。看来百凤山里没吵完的架,注定要分出个结果。
穿过金星雪浪的花海,远远便看见“斗妍厅”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金子勋拿着一杯酒,正在逼他喝。他面沉如水,握着避尘的手骨节发白。
幸好来得及时,伸手抢过金子勋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喝酒我来,吵架我来,惹是生非我来,离经叛道我来。身着白衣,心有锦缎,你是永远的白月光,让我即使身处阿鼻地狱,心里始终有一处温暖光明。
兰陵金氏取代了岐山温氏,连行事作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金子勋的卑鄙无耻,傲慢无礼,再次激怒了我。“我魏无羡要杀谁,谁能阻拦,谁又敢阻拦!”
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武力解决吧。所有规则的设立,说到底,都遵循一条根本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这是一条元规则,决定规则的规则。
“魏婴,放下陈情。”耳畔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他的焦虑,今天这个场合确实不宜轻举妄动,可我别无选择,温宁生死未卜,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前有“锄奸扶弱,无愧于心”的铮铮誓言,后有血洗莲花坞时的救命之恩,我岂能置身事外!
就算我放下,这厅上之人哪一个又会放过我呢?剑拔弩张下的虎视眈眈、野心勃勃、杀气腾腾,每个人左眼装着“权”,右眼盯着“利”,满脸都写着贪婪和欲念。这场围猎,不过是围我一人,猎我一物而已。
金子勋终于说出了穷奇道,我一刻也不想再多待。转身之际,那白色身影却蓦地撞进眼底,一颗心在肋骨间发狂地上蹿下跳。
蓝湛,拿起陈情,便要放下你;可放下陈情,又护不住理想,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阖上双眼,不忍再看那双淡若琉璃却又深似古井的眸子,我怕我会失去离开的勇气,我怕我会放弃飞翔的翅膀,我怕我会停下前进的脚步。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会是道路。
咬咬牙,挺直脊背,握紧陈情,向外走去。我懂他的欲言又止,我懂他的左右为难,我懂他的进退维谷,这么难的事情,我情愿一力承担,我不舍得让他被这人间烟火洇染。
穷奇道,修罗场,人间炼狱。都说人害怕变成鬼,可在这里,鬼都害怕变成人。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用一场大暴雨冲刷着这肮脏的地方。
终于在死尸堆里,找到遍体鳞伤的温宁,满脸血污,浑身血染,胸前深深地插着一杆招阴旗,控诉着他生前遭受到的痛苦折磨。苍白无力的手中,还抓着我以前给他的避邪香囊。
这个单纯的少年,这个耿直的少年,这个既胆小又勇敢的少年,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屡次施以援手,在我剖丹的时候一直陪在身边。他曾说:“魏公子,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那就一起,向这不公的世界宣战吧!
吹起陈情,用阴虎符暂时激发了温宁体内的怨气,他如傀儡般杀向那些曾向他动手,刚才还妄图杀光他族人灭口的监工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暴制暴,佛阻杀佛,神挡弑神,魔拦斩魔!
可我没有想到,来的是他!
夜幕森然,阑风长雨,银河倒泻,带着一群妇孺伤员,转过山脚,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将下来,照亮了路中间那个雪白的身影,亮到刺眼,白到灼心。
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如同我已蜷缩成一团的心,冰冷的雨水狠命地拍打在脸上,恣意的寒气仿佛要钻进身体里。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可他一眼,便让我如坠冰窖,周身仿若冻结了一般。
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用距离缓解那令人窒息的空气。无言的悲伤弥漫在他如玉的面颊上,撑伞的手在微微颤抖,曾经纤尘不染的衣角已溅上星星点点的泥水。
无论是云深不知处的少年轻狂,还是潭州城外的无衣同袍,亦或玄武洞中的浇血洗剑,包括云梦酒楼上的抛花相赠,你一直都是我最想撩,我最想护的那一个。
“魏婴,你要去哪儿?”喑哑的嗓子,仿佛是从胸腔中费力挤出几个字来,语声轻颤,却如重锤砸在我心头,四分五裂的碎片又狠狠扎进了肉了。
蓝湛,我可以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跑不过天大地大,离不开俗世烟火,不过是活下去三个字,却比登天还难。可笑白天我竟还想把你拐回莲花坞藏起来,可现在,连我自己都回不去了。
连你也说“不容回头”,在我从金麟台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便知道回不了头了,或者更早,射日之征,乱葬岗中,甚至剖丹之时,我就彻底斩断了这条正道大统之路。
可是,蓝湛,这条路,真的对吗?这条路,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这条路,违背我们立下的誓言,破灭我们心中的理想,摧毁我们守护的信念,难道还要坚持它吗?
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可以失望,但不能盲目。我不想,留那么多遗憾在岁月里,回首时,遍地荼蘼,心野荒芜。
咬着牙举起“陈情”,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用“陈情”来对付他。没有人知道,当时师姐让我取名字时,我脑海里闪现的是他的样子。他是我生命中不可重复的遇见,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被泪水模糊,被雨水洗刷,被流年辜负,直至面目全非。
我在逼他,逼他放弃我。
我在逼自己,逼自己远离他。
给不了,守不住,负不起,短暂相遇,我们注定要走向两个世界。
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如皓雪消融,晶莹剔透,冰清玉洁。沿面颊滑下,悉数落入我的心里,蜇得伤口痛不欲生。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那一瞬间,我几欲翻身下马,奔到他的面前,想抬手擦去他的眼泪,哄他,逗他,撩他。
你是我心头谪仙般的人啊,我怎么把你惹哭了!你看我急得,也哭了!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做。我是身后这群人唯一的依靠,他们没有我,只有死路一条。几十条人命,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正道不缺我一个,你,没有我,也应该会过得更好吧?
他缓缓退到了路旁,大雨滂沱中,孤独的连影子都没有。蓦然想起当年在寒潭洞中,我说“蓝湛,你拦不住我”,今天,他仍然拦不住我。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懂我。
用尽全身力气,却只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驾”,打马挥缰,奋力前行,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已如决堤之河,奔涌而出,和着冰凉的雨水,洒落在每一个悲怆的脚印中。
直到后来有一次,无奈地目送他离去时我才明白,先走的人永远不知道,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是多么撕心裂肺的事情。
曾经少年时意气风发如春日初生,刚一露头便想照破山河,却在某个时刻结束得猝不及防。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我像喜欢大风、烈酒一样,喜欢上了孤独。
带着温氏众人在乱葬岗安营扎寨,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没有人管,因为它是死人之所。那就让我起死回生吧。
白天,和大伙一起搭屋建房,锄地种菜,修炼温宁,研究术法,找各种各样的事情忙忙碌碌,欢声笑语,喋喋不休。可一到晚上,四周寂静无声,幽暗的伏魔洞中,思念的潮水会瞬间将我淹没。
师姐怎么样了,肯定很担心我,也不知道江澄这个家伙会怎么跟师姐说。
江澄怎么样了,肯定会受到我的拖累,金光善一定会给云梦江氏施加压力。
还有,他,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去的,有没有受凉,穷奇道放走了我,肯定会被众家谴责,估计也会被叔父惩罚。若是又挨戒尺,这回可没有我陪在他身边一起受罚了。
雨中,伞下,那个浑身湿透的身影,总在我脑中盘桓旋绕,挥之不去。“你把我当什么人?”倔强又委屈的声音总在耳畔响起,惊心动魄,魂牵梦萦。
蓝湛,你真怂,敢说出这样的惊世之语,却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垂着眼眸,傻傻地盯着地上的草,你是在问它吗?
其实我更怂吧,什么都不敢说,以前没机会,以后没必要,放在心里,认真且怂。
江澄来乱葬岗找我。即使他再怀疑,再生气,再愤怒,他还是想保我。我明白他的处境,他的顾虑,他的难处。云梦江氏正在重建,年轻家主根基未稳,内忧外患虎狼环伺。我没能助他一臂之力,却在这个时候惹下泼天大祸,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他想保我,但更要保住云梦江氏。我想遵守对他的诺言,但更想维护人间大义。
彼此放弃,有时候也是一种互相保护。只是当我亲口说出“保不住我,就弃了”时,心头还是有血在渗出。从此,我又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
一场轰动江湖的对决,我折江澄一臂,江澄刺我一剑。自此魏无羡与云梦江氏恩断义绝!
抚着腹部还在滴血的伤口,踉踉跄跄往回走去。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从浪迹街头到浪迹天涯,中间的十几年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有了爱我的家人,还遇到了我......喜欢的人,何其有幸!
一枕清风明月,半山孤觉烟霞,抖落满身星光,我想长眠于他的心上。
蓝湛,如果,我终将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在我踏入轮回之前,你可不可以收好我的魂魄,带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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