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漠漠轻寒》/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赏析]王国维曾称赞秦观词“有篇有句”(《人间词话删稿》),即秦观词既整体浑融,又词句挺出;其至者,篇可成传世之名篇,句句可为传世之名句。这首《浣溪沙》,就是这样一首既
是名篇,又有名句的传世之作。
先看其篇。读这首词,我们会被带进一种莫名的愁绪中,不能轻易地走出来。这一半是因为我们的被动,我们的身心直被这作品的魔力摄了去,无法摆脱;一半是因为我们的主动,我们自己愿意徜徉其中,细品慢咂那蕴涵的滋味。可愁毕竟不是好事啊,且此愁如“漠漠轻寒”,弥漫不散像“无边丝雨”,无边无际,岂有人心甘情愿地和这愁亲近的?但我们似乎就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沉湎其中,因其轻淡,因其迷离,因其幻美,因其雅致,因其合于我们生活中的情感和体验。
先说其轻淡。不错,这愁的映像中有“寒”,有“雨”,有“阴”,有“烟”,但寒是“轻寒”,雨是“丝雨”,阴是“晓明”,烟是“淡烟”。也即,这愁既轻且细,不浓不重,不寒不烈,没有那直不得身的压迫力,也没有呼不出气的憋闷感。词中也有像“无赖”、“穷秋”之类看似很重的字眼,但“无赖”是无奈,不是嫌厌;“穷秋”之秋也和“轻寒”之寒一样,已然越过严冬和盛暑,把灼热和冰冷摒除,似冷而实暖,似重而实轻。此之为轻淡,亦可谓中和,而不是沉郁顿挫,不是幽咽雷拙,不是捶胸顿足,不是痛彻心扉。而等到词人谪后生出“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之痛的时候,我们就只愿感叹,而不愿临近其身,感同身受了。
轻淡本身就是一种中和,从容的美,“画屏”、“飞花”、轻“梦”、“丝雨”、“宝帘”,“银钩”等诸多意象不仅把这美外化,而且把这轻淡之愁映衬得迷离而美幻。还有雅,“自在”、“闲挂”自是雅,“小楼”、“小银钩”亦是小中见雅。而说到底,词中愁情的美与雅,乃是词中眉头微蹩的女主人公的愁之根由的美与雅。那根由一定与低俗的奢求和卑下的欲望无关,而是对美好生活、美好理想、美好愿望的不舍追求与追求之不得。这在不同的人,不同阶层、不同时代的人们那里,都一定不同程度地发生过,是他们自己的切身感受和体验。这不是悲剧,不是源于具体的可眼见到的某种强势外力的肆力作用,而是生而为人就一定会有的似乎命中注定了的某种不开心或不如意,完全找不到可以严加挞伐和声讨的对象。这样,词中的女主人公就化成了词人,化成了古来的读者,也化成了现在的我们。这首词是我们的,连同了那份美丽而清雅的轻伤与浅愁。
周济说:“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况周颐也说,少游词可比“初日芙蓉,晓风杨柳”(《惠风词话》卷二)。看这首《浣溪沙》,可知两言不虚也。
下面,我们再来看词中的名句。
词中的名句,当然指“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二句。这二句,现代词评名家沈祖棻的分析至今无人能逾。沈先生分析二句所用比喻的奇巧说:“它的奇,可以分两层说。第一、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不相类似,无从类比。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这两个共同点,就将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联成两组,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说,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难以捉摸的事物。.……但词人在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由于词人在看到‘飞花’之前,已经有‘梦’;看到‘丝雨’之前,已经有‘愁’。‘梦’与‘愁’,先有为主;‘花’与‘雨’,后见为宾。所以这样‘颠之倒之’,反而合情合理,有助于表现作者的心境。”之后,沈先生还分析了二句于人的感发效果,说:“‘飞花’用‘自在’来形容,‘丝雨’用‘无边’来描画,就愈使人觉得春梦自遥,闲愁无尽。春去花飞,使人为之惋惜、感叹,而它自己却满不在乎,反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那么飘来荡去,岂不显得毫无情思,格外使人觉得恼恨。春雨如丝,已足惹愁,更何况它没完没了地、无边无际地老是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