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应天府溧水县地界，七月流火晒得青石板都能烙饼。城东头卖炊饼的王二嫂挎着竹篮子，篮底还压着三块热乎的炊饼，这是要给城西头坐月子的妹子送去。她男人前年跟船队下南洋，至今连封平安信都没捎回来，家里老的小的都指望着她这双裹过的小脚跑生意。
"二嫂子，这天儿晌午头赶路，当心晒化喽！"胡同口修鞋的老张头嘬着烟袋锅子喊。王二嫂用帕子擦了擦汗，笑道："张伯您不晓得，我妹子家那小子满月酒，今儿晌午就要摆席，误了时辰可不成。"说着踩着碎步往西头去，青布衫子后背早洇出两块汗印子。
路过城隍庙后墙根，冷不丁蹿出三个叫花子。打头那个独眼龙拄着根竹竿，烂布条缠的脑袋上爬满虱子："小娘子留步，哥几个饿得前胸贴后背，赏口吃的呗？"后头俩跟着嘿嘿笑，黄牙缝里还夹着菜叶。王二嫂把竹篮往身后藏："各位行行好，这是给孩子办酒席的物件，前头街口就有施粥棚……"
话没说完，独眼龙竹竿一横拦住去路："哥几个偏要吃你篮子里的！"另两个一左一右包抄上来。王二嫂转身要跑，却见后头也堵上两个叫花子，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伸手就抓她胳膊："跑啥呀，陪爷几个乐呵乐呵……"
"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王二嫂尖叫着甩开手，竹篮"啪嗒"掉地上，炊饼滚进臭水沟。独眼龙见状反而乐了："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五个人像饿狼扑羊似的围上来，王二嫂被逼到庙墙根，发髻散了，钗环掉了，眼瞅着要遭毒手。
突然"哗啦"一声，庙门楣上垂下半截断了的门帘。众人抬头看，但见个白胡子老道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半葫芦酒："诸位施主，贫道观你等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啊。"
"老东西少管闲事！"麻子脸作势要打。老道仰头灌了口酒，葫芦嘴对着太阳一照，竟映出五道血光直冲天际："善哉，贫道这双招子虽昏花，却看得见你们后颈窝各趴着只吊睛白额虎，正张着血盆大口呢！"
叫花子们听得发毛，独眼龙强撑场面："装神弄鬼！"老道突然把葫芦往地上一摔，碎碴子四溅，惊起满庙乌鸦哇哇乱叫。再定睛看，老道踪影全无，只剩半截门帘在风里飘摇。
"见鬼了！"有个小叫花子吓得直哆嗦。独眼龙啐口唾沫："晦气！"带着人骂骂咧咧走了。王二嫂瘫坐在地，对着空气连磕三个响头："多谢仙长救命之恩！"爬起来顾不得拾掇，一溜烟往妹子家跑。
这日头偏西时分，城西头刘员外家张灯结彩。王二嫂帮着妹子张罗酒席，忽听得门外吵嚷。出去一看，五个叫花子被家丁拿麻绳捆着，正往衙门方向拖。独眼龙见了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臭儿，你使的什么妖法！"
原来这五个恶丐下午在赌坊耍老千，被当场抓住打了个半死。更奇的是，每人后脖颈都现出老虎咬痕，血淋淋的像朵梅花。王二嫂想起老道的话，心里直犯嘀咕。当夜她给城隍爷烧香时，香炉里竟浮出半片竹叶，叶脉纹路组成个"虎"字。
三日后晌午，王二嫂去还愿。见城隍庙前围着一圈人，踮脚一瞧，五个叫花子直挺挺跪在石阶上，脖颈套着铁链，身后各立着只纸糊的老虎。县衙张贴告示说，这伙人专在荒郊野庙欺凌良家妇女，昨夜集体发了癔症，自称被虎仙索命。
"二嫂子可来了！"修鞋的老张头挤过人群，"多亏你当日逃得快，这几个糟蹋了不下十个姑娘！"王二嫂听得浑身发冷，忽见庙里走出个白胡子老道，正是那日搭救她的仙人。老道冲她眨眨眼，袖口抖落片竹叶，飘飘荡荡落进她手心。
夜里王二嫂梦见五只老虎驮着五个姑娘，在云头翩翩起舞。醒来时竹叶还在枕边，叶面上多了行小字："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她将竹叶夹在灶王爷神龛里，从此但凡有落难女子借宿，必盛情款待。
转眼到了腊月，天降大雪封了山路。这日傍晚，王二嫂正要关门，忽见雪地里蜷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救进来一瞧，竟是失踪多年的丈夫！原来他随船队遇了海盗，被扔在荒岛等死，昨夜梦见白虎驮他渡海，今早醒来就在家门口。
王二嫂的善行传遍十里八乡。有年大旱，她开仓放粮救活无数灾民。八十岁那年无疾而终，出殡当日，有樵夫看见五只白虎在坟前叩首，转瞬化作青烟散去。后人在她坟头栽了五棵松树，每棵树皮上都天然生出虎纹，阴雨天还能听见虎啸声。
这故事在溧水县传了百十年，渐渐变了模样。有人说王二嫂是虎仙转世，有人说那五个叫花子被老虎啃得骨头都不剩。唯有城西头老槐树下的说书先生知道真相：善念如竹，虽生于荒庙破檐，终能长成参天之势；恶行似雪，看似遮天蔽日，遇着春阳便化得无影无踪。正如那片神奇的竹叶，纹路里藏着天地至理——举头三尺有神明，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