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槐荫书话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APP动态
《左传》中说的“三不朽”观念，在立功、立徳、立言领域，女性主要是在“立德”的行为上被载入史书。读历朝历代的《烈女传》， 看至今尚存的遍布全国乡村的贞节石牌坊，我只能为古代千万妇女掬一把同情的热泪。历史上那些不幸的女性，以为牺牲青春为制度守节，在牌坊上光耀千秋，已进入不朽之域了。
读经典，我的脑子里储存不少女性形象；其中“立言”不朽的，先谈三位。我在这里说的“立言”，并不是她们写了什么不朽的文章，也不是她们出版了什么著作，获得什么大奖；我说的“立言”，是她们说过什么话，因几句话而不朽。
第一位，是汉武帝的皇后李夫人，也就是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假托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的那位。《汉书o外戚传》，李夫人只是群体中的一员，就因为她在死前说了几句沉痛的话，各种《汉书选》必收入这一节，还要安一个《李夫人传》的标题。这一节开篇就写道：李夫人是皇家歌舞团的一个歌舞演员（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因为她的哥哥李延年和她在一个团里，受到汉武帝的重视。
有一次，她的哥哥在宫廷边舞边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汉武帝说：真好！世间有这样的美人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在旁观舞的平阳公主，汉武帝的姐姐告诉他：李延年有个妹子，就这么漂亮。皇家歌舞团团员甚多，武帝哪能都记得，听了姐姐的话，立即召进宫。（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
李夫人因美貌善舞晋身为皇妃，还给武帝生了个小王子。不料美人命薄，她年轻时就病亡；决定她不朽的时刻，是病重时汉武帝来探望，她用被子蒙住头，不让武帝看见她的病容（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她的姐妹们见她如此无礼，就在病榻前嚷嚷：你临终有事要托付，为什么不起来当面对帝说呢？你那么恨他吗？（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嘱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李夫人说：我之所以不能见帝，正是要托付大事。我心里明白，帝喜欢我，是因为我长得漂亮；现在面黄肌瘦，病成这个样子，帝一看见，以前的好印象全飞了。
我微贱的身份，是以美貌为皇帝服务，获得皇帝好感的。现在因病色衰，再让皇帝瞧见，他对你的喜欢就减分了；减分了，对你的恩情也就断绝了。（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恋恋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悯录其兄弟哉！）
“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真是沉痛至极的临终遗言。汉武帝嫔妃无数，大都湮灭无闻，唯有李夫人说过几句经典的话语，就永垂青史了。
第二位，是历史小说《虬髯客传》里的张姓婢女。小说写的是隋炀帝的大臣杨素骄奢淫逸，连公卿大人来见，他都闲坐在床上，骄横无礼。他的周围，全是美女，从不顾忌。（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 ，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杨素的派头超过了他的地位。“美人捧出”，“捧出”二字极妙！
当时还是布衣，后来成为李唐王朝开国元勋的李靖去见他，他也是“踞床而见”，李靖劝他，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竞起的时候，你是帝室重臣，应该礼贤下士，怎么能这个样子呢？杨素听了李靖的劝告，倒是下床纳谏了。他们之间说话时，旁边有一执红拂的婢女在听着。李靖离开后，婢女问刚才走的那人住在哪里？有个小官告诉李靖住的旅馆。当晚，李靖在旅馆睡到五更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李靖问是谁？有女声低语是杨素身旁那个执红拂的女子。
李靖请入，待女子脱帽，原来是十八九岁的佳丽。女子说：她伺候杨素的时间很长，见过的人很多，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是藤萝，藤萝要攀援乔木才能往上长；我愿投奔你，现在就跟你走。英雄美人，一见钟情。李靖又高兴又害怕，带着女子离开长安，中途宿在我老家灵石。女子第二天起床：“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写得真美 。李贽评：“这是千古来第一个嫁法。”
第三位，是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写他的沈姓小妾。小妾未出嫁时常说，她的命是：既不愿嫁给种田的农民 ，有地位有钱的又不会娶她，她只能给贵人当妾。她的母亲知道女儿的想法，真让她遂其志，成了纪晓岚的妾。
纪的夫人对她说：我听说你是自愿当妾的，当妾也不容易啊。沈氏说：不愿意当才不容易，愿意当的有什么难呢。沈氏曾对纪说：女子应该四十岁前就死。人家怜你年轻，还会想你；一头白发，脸皱皮干，我才不愿意。这位奇女子，如愿在三十岁时死了。临死前，把她的照片交给女儿，口颂一首诗请纪晓岚书写，曰：“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沈氏是江南人，流寓河间，与纪同乡。纪写沈氏性格：“性慧黠， 平生未尝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