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东逝,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马超勇而无义,闻名当时。
虽然后世的文学作品,对其形象多有美化,实际在信史记载中,在马超身上完全看不到忠诚与道义,反而更类似吕布转生。
吕布“勇而无信、轻于去就”;马超则“勇而不仁、强而不信”。评价可谓如出一辙。
(马)超强而无义,多衅易图。--《魏书 杨阜传》
(吕)布勇而无计,轻于去就。--《魏书 吕布传》
但吕布所卖者,皆故主与义父;马超所卖者,则是至亲宗族。从这个角度看,马超的行径比吕布更加恶劣。
本文想通过探讨马超的“无信”,分析背后成因。从记载判断,马超的血统与文化,是导致其沦为“反复之贼”,最终“宗族倾覆”的重要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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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的“强而无信”
马超与吕布的个人特质极端相似,大约是因为二者皆出身边地。
吕布是并州五原人(今内蒙包头),马超则是成长于凉州的扶风人。
帝国边缘地区,地瘠民穷,鞍马为业,因此士民骁勇,被称作“悬命锋镝,去不图返”。
西州边鄙,土地瘠薄,鞍马为居,射猎为业。守塞候望,悬命锋镝,闻急长驱,去不图反。--《后汉书 陈龟传》
诸如张辽(并州雁门)、张杨(并州云中)、刘备(幽州涿郡)等人无不如是。
马超活跃于建安时期(196-220),几乎其所有记载,都是围绕着“勇而无义、强而无信”的主题。
(1)谋夺益州
在周瑜的战略构想中,欲统一长江流域(扬州、荆州、益州),实现南北分治。此计划中最重要的助力,就是盘踞凉州的马超。
(周瑜)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吴书 周瑜传》
周瑜提出先征益州,之后“结好马超”。考虑到益州包括了巴蜀与汉中,那周瑜进击刘璋(巴中、蜀中)时,马超无疑担负起吞并张鲁(汉中)的任务。
后来张鲁对战败来归的马超,始终慎加提防,其实也源出于此。
马超不仅有吞并汉中的野心,甚至想得陇望蜀,兼并川中。
在刘璋与张鲁交战,欲援引外援时,最早的人选不是刘备,而是马超。
韩遂与马腾作乱关中,数与璋父焉交通信,至腾子(马)超复与(刘)璋相闻,有连蜀之意。--《益州耆旧传》
对此,益州士族代表、治中从事王商,一语道破要害,称益州土地肥沃、宝货充足,此乃“狡夫所垂涎者也”。之后王商又毫不留情地指出,所谓的“狡夫”即是马超。
今之益部,士美民丰,宝物所出,斯乃狡夫所欲倾覆,(马)超等所以西望也。--《益州耆旧传》
最终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虑下,刘璋放弃马超,转而邀请刘备入川助战。
实际刘备也以“勇而不信”闻名当时。早在转战中原时代,刘备便被吕布集团讥笑为“反复难养”。
诸将谓(吕)布曰:“(刘)备数反覆难养,宜早图之。”—王沈《魏书》
可见相比刘备,马超的威胁无疑更大。
(2)背叛宗族
扶风马氏的政治立场,在汉末乱世经历过多次变换。
马腾本是东汉官军,因作战失利,率部投靠凉州叛军。在李傕攻破长安之后(192),马腾见风使舵,又委质于关中军阀。结果不足两年(194)便勾结益州牧刘焉,背叛李傕。
建安初年(196),曹操遣钟繇为司隶校尉,镇抚关中。
在曹操的威逼利诱下,马腾率宗族二百余口,阖门赴邺,充当人质;只有马超一人置留关中,统帅马腾余部。
(马)腾与韩遂不和,求还京畿。于是征为卫尉,以(马)超为偏将军,封都亭侯,领腾部曲。--《蜀书 马超传》
其实曹操最初的目标不是马腾,而是马超。证据就是平定郭援之乱(202)时,曹操曾经表奏马超为徐州刺史(未赴任)、又征为谏议大夫。
(马超)讨郭援,为飞矢所中,乃以囊囊其足而战,破斩援首。诏拜徐州刺史,后拜谏议大夫。--《典略》
“谏议大夫”是光禄勋(九卿)的属官,有言官的职能,只能在朝廷中担任,不可能遥领。可见曹操最初的计划,是将马超召至京师,软禁起来。
但因为马腾亲自做“肉票”,诚意满满,曹操也不好意思一网打尽,因此改任马超为偏将军,令其统帅马腾余部。
及(马)腾之入,因诏拜(超)为偏将军,使领腾营。--《典略》
在曹操的认知范畴中,马氏宗族二百余口皆为人质,马超再怎么不讲道义,也不会轻易叛乱。
又拜超弟(马)休奉车都尉,休弟(马)铁骑都尉,徙其家属皆诣邺,惟(马)超独留。--《典略》
实际曹操低估了边地武人的功利秉性。建安十六年(211)曹操欲伐张鲁时,马超便敏锐地察觉到,此举存在“假道伐虢”的后手,遂勾结关中诸将,大举叛乱。完全不顾囚质邺县的宗族性命。
(3)认贼作父
马超作乱之后(211),扶风马氏遭到曹操灭门。但比曹操更狠毒的,其实是马超。因为马超为了保护既得利益,不仅抛弃宗族,还认贼作父。
这个“贼”就是韩遂。
韩遂与马腾,曾经结为异姓兄弟。其实边地武夫(韩遂出身凉州金城)之间,又哪有什么道义可言?不久二人便转相攻击,马腾妻子尽死。
(马腾)与镇西将军韩遂结为异姓兄弟,始甚相亲,后转以部曲相侵入,更为仇敌。腾攻遂,遂走,合众还攻腾,杀腾妻子。--《典略》
注:按马超字孟起,孟为庶长,大约是马腾嫡子遭韩遂所杀。
韩遂是马氏的血仇,马超却拜其为义父。对此,马超还振振有词,称:
“既然我抛弃了亲爸爸马腾,那韩爸爸也应该抛弃亲子,视我为子。”
(马)超谓约(即韩遂,本名韩约)曰:“今超弃父,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以超为子。”--《魏略》
这段说辞十分怪异,似乎边地武人有另一套行事逻辑。但马超的无情无义,却跃然纸上。
马超认韩遂为父,比吕布更加过分。吕布认爹,也是认恩主为父,从未认仇家为父。毕竟吕布再怎么无赖,也没见他认李傕、郭汜为父。
至于韩遂,其实也是个冤大头。
试想,马超连他“亲爹”的性命都不顾,又哪会顾及韩遂这个“野爹”?果不其然,在贾诩的离间之下,马超又调转枪口攻杀韩遂,关中诸将遂瓦解。
后来马超作乱凉州时(212-213),天水大姓姜叙之母,曾大骂马超为“背父逆子、弑君恶贼”。充分说明了彼时的地方豪族,是如何看待马超的。
(姜)叙母骂之(马超)曰:“汝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天地岂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视人乎!”--《魏书 杨阜传》
(4)背叛张鲁
在马超战败流徙之后,曾经在凉州再度发动叛乱(212-213)。再败,妻子尽死。
(马)超闻(杨)阜等兵起,自将出。而衢、宽等解岳,闭冀城门,讨超妻子。--《魏书 杨阜传》
绝境之下,马超赴汉中投奔张鲁(214)。
张鲁对马超可谓不薄,先任免马超为“都讲祭酒”,即汉中邪教政权的高级官吏(张鲁自号“师君”),还打算把闺女嫁给马超。
结果张鲁左右劝谏,称“马超连至亲骨肉都不爱,又岂能爱你的女儿”。此事遂罢。
张鲁以(马超)为都讲祭酒,欲妻之以女,或谏鲁曰:“有人若此不爱其亲,焉能爱人?”--《典略》
马超不得联姻张鲁,为此怀恨在心。听闻刘备在葭萌,又背着主子勾结刘备。
(张)鲁不足与计事,(超)内怀于邑。闻先主围刘璋于成都,密书请降。--《蜀书 马超传》
《彭羕传》与《李恢传》中所谓的“奉使往来”,说的就是刘备与马超眉来眼去,勾搭成奸的故事。
(刘备)数令(彭)羕宣传军事,指授诸将,奉使称意。--《蜀书 彭羕传》
(备)遣(李)恢至汉中交好马超,超遂从命。--《蜀书 李恢传》
后来丑事败露,马超不得不“逃入氐中,转奔往蜀”(215)。走得匆忙,竟连大将庞德都没来及带上。
其实不仅庞德被马超抛弃,就连马超的小妾董氏,与庶子马秋,也被马超一并抛弃。最终张鲁降曹,董氏被赐给阎圃(张鲁谋主)为妾,而马秋则被张鲁亲手处死泄愤。
(马)超之入蜀,其庶妻董(氏)及子(马)秋留依张鲁。鲁败,曹公得之,以董赐阎圃,以秋付鲁,鲁自手杀之。--《典略》
可见马超对亲族血脉,当真是弃若敝履。如果按方诗铭的观点,马超甚至有“阴谋颠覆张鲁政权”的毒计,因此结下血仇。
注:方诗铭的观点,见《马超及其在蜀的处境》,文多不载。
在马超四十七岁死去时(222),居然没有一个男丁留存,只留下一个女儿。而在给刘备上表中,马超也称“宗族男丁尽为曹操所诛,存者唯堂弟马岱一人而已”。
(超)临没上疏曰:“臣门宗二百馀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讬陛下,馀无复言。”--《蜀书 马超传》
可见马超转战半生,最终落了个绝嗣的下场。
马超反复无常的原因
从现存的史料记载中,大致可以推断,马超的“绝情绝义”大抵来自两个原因。
其一是边地文化差异;其二是马超的羌胡血统(异族文化浸染)。
文化差异是共性,为人所熟知;羌胡血统是个性,往往不被关注。
(1)边地文化差异
雍凉地区处在东汉西境,彼时被称作“西州”。按《后汉书》记载,西州边鄙,土地贫瘠;鞍马为居,人民尚武;男不事耕稼,女不事纺织,闻风驱驰,视死如归。
西州边鄙,土地瘠埆,鞍马为居,射猎为业,男寡耕稼之利,女乏机杼之饶,守塞候望,悬命锋镝,闻急长驱,去不图反。--《后汉书 陈龟传》
“闻急长驱,去不图反”属于典型的边地特征。彼时的西北地区,因为气候原因,无论是农耕还是桑蚕,都无法广泛普及;遂形成“男寡耕稼,女乏机杼”的尚武传统。边地士民遂将发迹的机会,寄托于“建立军功”。
比如凉州陇西的董卓,便是以“六郡良家子”身份从军。六郡即凉州的天水、安定、北地、陇西四郡,与并州的上郡、西河二郡。
汉桓帝末,(董卓)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魏书 董卓传》
后世所谓的“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其实也是此现象的客观反映。
并州五原的吕布,大约不具备“良家子”的要求,以“剑客”(亡命奸臧)身份仕宦丁原。
至于幽州涿郡的刘备,因为从事商贾活动(织席贩履),丧失了“良家子”的身份;但其发迹路径,依然是通过组织流民武装,即所谓“在乡里合徒众”。
注:良家子,即除去巫医、商贾、百工之外的子弟。大抵是士、农、兵之列。
可见身处帝国边缘的“边地人”,由于地缘环境以及教育程度的限制,普遍困厄无知,他们无法通过“通经学”等文化途径发迹(比如曹操便以“明古学”征拜议郎),因此便将希望寄托在军功之上。
出于上述原因,边地人(凉州、并州、幽州)实际形成了独特的文化认同。
比如吕布便对刘备讲“我与你同是边地之人”。
(吕)布见(刘)备,甚敬之,谓备曰:“我与卿同边地人也。”--《英雄记》
更重要的是,在儒风浸染不到的边地,人民普遍缺乏忠孝之心。这并不是因为边地人“性本恶”,而是现实条件使然。
在贫瘠苦寒的环境下,生存已然不易,遑论忠孝节义。没有经济基础,便不能妄谈上层建筑。诸如董卓、吕布、张辽、刘备、马超(包括马腾)等人的“武勇”且“反复”,其实都是“边地文化”在“边地武人”身上的直观反映。
(2)羌胡血统与异族文化浸染
马超具备至少四分之一的羌胡血统,因为其父马腾是个胡汉混血儿。
按记载,马腾之父“家贫无妻、遂娶羌女”。
(马子硕)失官,因留陇西,与羌错居。家贫无妻,遂娶羌女,生(马)腾。--《典略》
雍凉之地,接壤西域,是欧亚混血人种的聚居地。魏晋时代,关中盘踞了大量的羌胡、氐胡与西域胡,从记载来看,他们普遍具备高加索人种的特征。比如马腾之母是羌胡,马腾成年之后,便“身长八尺,面鼻雄异”。
(马)腾为人,长八尺余,身体洪大,面鼻雄异。--《典略》
面鼻雄异,其实就是“高鼻深目”的另一种写法。马腾的相貌,大约与羯胡相似,具备典型的欧亚混血特征。
(冉)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余万,于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半。--《晋书 石季龙载记》
马超是马腾庶子,考虑到地域因素,其生母可能为汉、也可能为胡。按马超“甚得羌胡之心”的记载来看,他应该深染胡风的。在马超入蜀之后,刘备也利用马超的影响力,镇抚并招募凉州氐羌。
(马)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蜀书 马超传》
类似马超这种胡汉混血儿,因为成长过程中异族文明的浸染,行事风格与中原文化普遍相左。
比如另一位著名混血儿董卓,其生母亦为羌胡,乃至被称作“羌胡之种”(见《后汉书 列女传》)。董卓成年后“粗猛有才武”,筵席上对战俘“凿眼剖心,死者狼藉,观者失色,而卓谈笑自若”。
(董)卓豫施帐幔饮,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先断其舌,或斩手足,或凿眼,或镬煮之,未死,偃转杯案间,会者皆战栗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魏书 董卓传》
李傕这种“习于夷风”的边鄙之人,也在豫州颍川大搞“点天灯”的酷刑。
(李)傕,边鄙之人,习于夷风。--《献帝起居注》
(董)卓获山东兵,以猪膏涂布十馀匹,用缠其身,然后烧之,先从足起。--华峤《后汉书》
如果用汉文化来看待,董卓、李傕明显不正常;但如果用胡人的文化习俗来看,他们对待战俘,大概一贯如此。
胡汉文化普遍相异。比如拓跋鲜卑,“俗重母而轻父”,乃至经常“弑父自立”(见田余庆《拓跋史探》)。可见对直系父系亲属,胡人未必有如汉人般重视。
马超弃马腾不顾,乃至认贼作父(韩遂),很有可能便出自其羌胡文化的另一面。
小结
马超的凶暴反复,与吕布、刘备、张辽等边地武人“既相同又不同”。
大概是因为血统与文化的作用,马超的轻狡嬗变、残暴无情,表现得更加酷烈。最终“宗族二百余口,阖门尽死”,自己也绝嗣而终。
其“勇而无信、强而无义”,与吕布的描述如出一辙。不过马超能做到的事情,吕布恐怕是干不出来的。比如马超认韩遂作父,性质便比吕布恶劣许多。
当然,不能因此断定马超丧尽天良。因为彼时胡、汉存在着不同的价值取向。马超在“弃父从贼”时,身上的羌胡文化、其实压倒了中原文化。
其实马腾当年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凉州刺史耿鄙(马腾上司)被乱兵杀害后,马腾不思为故主报仇,反而率部哗变,投靠贼军。
凉州刺史耿鄙,率六郡兵讨(韩)遂。行至狄道,州别驾反应贼,害鄙。鄙司马扶风马腾,亦拥兵反,与韩遂合。--《资治通鉴》
马腾如此,马超可知。既然父亲不能以身作则,也不怪儿子有样学样。
在蜀中的晚年,马超依然在不断地出卖身边故人。比如当年替刘备游说汉中的彭羕,是马超为数不多的好友。结果在彭羕借酒使性,骂辱刘备时,马超立即将其出卖,导致彭羕被杀。
(马超)闻(彭)羕言,大惊,默然不答。羕退,具表羕辞,于是收羕付有司。--《蜀书 彭羕传》
即使依靠出卖好友表忠心,马超依然被刘备集团所猜忌,乃至“羁旅归国,常怀危惧”。实际是惧怕被刘备清算。毕竟刘先主“起于微贱,有识人之明”,且同为边地武人,对马超的心态可谓洞悉于胸。
(马)超羁旅归国,常怀危惧。--《蜀书 彭羕传》
按马超卒年仅仅四十七岁(按今四十六),且恰好死在刘备病逝永安前夕;从年龄与时间背景的角度,实在过于诡异。虽然书无明载,但马超确实存在很大可能,是遭到刘备的隐诛。
长江东逝,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未知马超死亡前夜,回顾自己凶暴反覆的一生,是否会有些许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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