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折木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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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和园今儿满座。因为《牡丹亭》在园中开唱。
《牡丹亭》嘛,喜欢听曲儿的人都知道,昆曲名剧。不同的是,云和园唱杜丽娘的是个男戏子。
戏台下尽是人头,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还空着。眼见着戏唱了一半,一个穿灰色长袍的男子嘀咕:“奇怪,晏少怎么还没来?”
“是啊,凤楼怀的戏可不曾见四爷缺过席。”
有人应和就有人好奇地问了:“这个姓晏的是谁?”
灰色长袍的男子回头一看,商人打扮,面生,肯定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哪有不知道晏四爷的。
长袍赶紧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方道:“这位先生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你不知道……”
知道云和园的《牡丹亭》和唱杜丽娘的凤楼怀的,必定知道晏满,晏四爷。
因为凤楼怀,就是晏满捧起来的。你想乱世佳人可能不多,乱世戏子可多了去了。混口饭吃容易,可要想名动一方,就得这些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捧着。
晏满是谁?驻城将军晏飞的女儿。将军就这一个女儿,当儿子养着,上的是军校,受的是西学,风度翩然,眉目间一股英气不输男儿。
就连那身浪荡习气……也丝毫不输男儿。
斗蛐蛐儿逃课,赌石玩骰,她样样精通。
平日里一身洋绅装扮,半点不露女儿娇态,又在晏氏家族中排行老四,坊间便称一声,晏四爷。
八卦聊完了,长袍男子长舒口气,外乡人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正欲开口发问却被他一个手势打断,赶紧正襟危坐。
听得一个少年朗声道:“竟是我来迟了!”
少年眉间英气逼人,西装衬得身姿英挺修长。自顾坐下听曲儿了。
一曲终了。
戏角下了戏台子,人群也渐渐散去,晏满径直往园子深处里去。
后台卸妆的各自卸妆,晏满走到凤楼怀跟前,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块绢布,沾了水,细细地擦着凤楼怀脸上的残粉。
凤楼怀也不阻拦,闭着眼任她在自己脸上胡闹,半晌方道:“满姑娘这样有雅致,难怪外面人都说,晏家出了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了。”
“好了。”她将绢布往水里一扔,手一撑坐上妆台,“唔?居然有人这样评价我吗?风流成性……风流成性不敢当,不过纨绔子弟我估计就是了。”
凤楼怀哑然失笑,纨绔子弟也就她一个人当得最是心安理得。
晏满抬头望向轩窗外,已是黄昏。她回头对他说:“我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约酒。你去换身衣服,杨花坞见。”
凤楼怀不觉轻笑,便去换一身常服然后动身。
“师兄,”玉生烟欲言又止,“早些回来。”
凤楼怀不画油彩的时候并不妖丽,他五官生得俊雅,大多数时候是一身简单的白衣,愣是穿出一幅水墨的清雅风致。
他坐在那里,取壶倒茶,俨然成画。
晏满远远地看着他,他看见了,抬手招她。
桌上一盅酒,几盘酒菜,一壶茶。他来了这么久,酒没动过,菜也没动过,只有茶是喝得见底了。
吃了几口菜,晏满抬手满上一大杯酒:“茶见底了,陪我喝一杯吧。”
凤楼怀看一眼:“满姑娘,在下说过不饮酒。”
“真的不喝?!”
“绝不喝。”
“喂,你这么不赏脸?”
“伤了嗓子,我如何唱曲子与你听?”
“你这人。”她自己将那杯芙蓉烧一饮而尽。
他皱皱眉头。
晏满看看夜色:“晏飞可能要回来了,哎呀,真是不想回府。”
凤楼怀轻叹:“满姑娘何苦与父亲闹成这个样子。”
“习惯了。”
“反正这么多年,有他没他都一样。”
芙蓉烧的酒香醇厚,后劲儿也大。她皱着眉头。
“满姑娘……”他看着她,喉间逸出叹息。
芙蓉烧,烧得她面若芙蓉。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晏家一场宴席上,那是他第一次接过师娘的戏书,第一次作了杜丽娘的扮相,望着铜镜中细致地上了油彩的脸,有些恍惚。
第一次面对那么大的场面,唱到“绕池游,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得春光一二。”
戏词中杜丽娘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少效千春之祝。”
“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唱腔娓娓打着转儿,他却是忘了词!面色不改实则慌了心神不知所措,愈发想不起来!
“唱得好!赏!”突兀的一声喝彩自一个少年座处传来,为他争了时间,定了定神,往下唱:“少效千春之祝……”他才松了口气。
趁着老旦起腔,他偷眼瞥了那少年一眼,方才那音色分明是个女儿家,却作西装打扮,头发不知几长,藏在小草帽里。
她正对着旁边一个老人家说着什么,逗得老人哈哈大笑。
这时她似察觉了什么,懒洋洋地将杏眼挑了上来,嘴角勾起不明的笑意。
他将目光收回,接下腔。
一曲唱罢,他在后台偷空抿了口茶。
“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你的声音不错,可惜唱差了一个调啊。”背对着,凤楼怀可以感受到她正向他走来,却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莲步轻移,她信步而来,一步一步踏得沉稳笃定。
唔……方才这一句确是他在台上唱差的一句。她唱来竟分毫不差。只可惜了,这姑娘的嗓子太过锋利,并不太适合温润如珠玉的昆腔。
她走到他跟前,他回身颔首:“方才多谢姑娘相助。”
“无事。”她不在意地挥挥手。
“姑娘似乎对《牡丹亭》很熟?”
“听得多了也会一二,方才算是我班门弄斧。我从前没见过你,想来是新角儿。你叫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道:“云和,凤楼怀。”
凤楼怀想起师娘说,天底下流派甚多,但凡戏子一途都不好走,你总是知道的。只是既选了这条路,就得摸黑唱下去,唱到哑,唱到死。
只是唱还不算,要唱到天下四方,方对得起你这个角儿,也算一生不负了。
思绪间那姑娘还想说些什么,却隐约听见有人唤:晏四爷!
她回应道,“来了!”走了几步,忽回头道:“凤楼怀,我是晏家晏满!”笑容明亮张扬。
晏家……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晏家嫡孙,驻城将军晏飞只这一个子息。
世家大女,万千尊宠,她看起来却有些不同。凤楼怀忽然想起来,与晏满相识也有四年光景了。
他将视线移回容颜璨若烟霞的姑娘,她已有些醉意,酒色染上脸庞,微微颦眉。
四爷吗?她只是一个姑娘而已。
隔天早上起来已经日上三竿,来叩门的女仆说:“小姐,将军正在找你呢。”
“我知道了。”
一踏进中堂就看到一个西装打扮的人背对着她,在往里头张望着什么,她心思一动,一句话未说就先迈出左腿,双臂平举,屈膝按掌,做出了太极拳的起势,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擒住了那人的胳膊,一手顺势一推,以为他会栽出去没想到对方轻易就从她手中脱出,一个回身已是握拳袭向她的脸。
晏满把头微微一偏,拳头擦着脸颊而过,这次晏满在那人肩膀上推了一把,腿往前迈,下了个脚绊。那人未有防备,险些摔倒,一手撑住一旁桌椅才得以起身。他尚未回神她已经收回身势后退几步,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大开大合,优美至极,他狼狈抬头,却看见她狡黠一笑,掸一掸那身太极服:“开个玩笑。”
“满儿你在做什么!”晏飞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晏满头都没回地耸耸肩:“跟你的客人开个玩笑,你不是有客吗还叫我来干什么。”
晏飞在主位坐下,抬手招下人上茶,又道:“这是你卢叔叔的儿子,你知寒哥哥,你不认识了?”
卢知寒?那个儿时常陪母亲来她家的小少年吗?
她看了一眼对他点点头,算是问好。
晏飞看着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茶重重往桌上一放:“我听军校的张主任说你昨天又逃课了?你该不会是又去找那个戏子了?”
她嘴角微微一弯,从容答道:“是的,父亲。”
“你!”晏飞气极,想起来旁边还有人在,“知寒,让你见笑了,满儿她……”
“无妨,伯父。我同小满也有十年没见了,一晃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说起来我也有十年没见过你父亲了,他还好吗?”
这时晏飞的参谋走了进来,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他便起身:“知寒,我军中还有些事情,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满儿,好好招待你知寒哥哥。”
他一走晏满就大剌剌地坐下,跷着腿端起茶喝了一大口,抬眼便瞧见卢知寒仍好奇地瞧她,便皱皱眉头道:“你坐啊,站着干什么。”
卢知寒一笑:“来见你之前听人形容晏满英姿比一般男儿还胜几分,我就想,一个姑娘家能称作四爷也不过是因为家世的缘故那些公子哥儿才陪着你胡闹吧。”顿了顿,又说,“今日见了你这身手和形容,确也当得起‘写意风流’四个字。小满,好久不见。”
他从随从手上接过一包东西,递给她,她瞧了一眼:“这是什么?”
“栗子糖糕,小时候你最爱吃的,我特意……”
她不耐烦地打断他:“抱歉,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就不爱吃这个东西了,堵口。”
卢知寒一时愣在那里,晏满这才开始打量起他,一张干净儒雅的脸,利落齐整的短发,身上的西装从头到脚熨得整齐妥帖,衬得他身姿更加挺拔,脚上穿着擦得发亮的皮鞋,从头到脚都是儒商气息。
卢叔叔还是选择让他从商了吧。
想了想,她伸手接过他的糕点:“谢谢。对了,你们家不是在上海定居了吗,怎么回来了?”
“回来料理一下生意。”
“你在临汝州还有生意?在哪儿?”
卢知寒轻笑:“你猜?”
晏满撇撇嘴:“总不会是玉堂春吧。”
“玉堂春?”他疑惑。
“男子寻欢作乐之所啊。”她斜眼看他闻言窘迫的样子暗自发笑,“算了,我也不猜了,反正没我什么事。父亲让我招待你,可城中地段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识得,不如我吩咐管家陪你出去,我好回去练枪?”她已经起身。
“你不是上军校持洋枪的吗,怎么刚才倒是把太极拳耍得风生水起?”
“练枪是课业,太极嘛,个人爱好而已。张伯,带卢少爷上街逛逛。”她边说边走,出了门就不见了人影。
接下来的日子卢知寒忙着物色新掌柜打理账务,每每回到晏府,屋里已经掌了灯。偶尔能同晏满打个照面,她似乎还常枉顾纪律,偷溜出来,只是也不在家中。不知不觉也有月余了,这段时间以来晏满与晏飞也算相安无事,可就在今晚饭桌上,晏飞突然宣布要晏满随卢知寒去上海。晏满闻言,大闹了一场,摔了碗筷离了席。
入夜,月上柳梢头。
卢知寒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晏满的小院,抬头望了望,皱眉道:“下来。”
晏满躺在屋顶,枕着手臂,看也不看他一眼:“要么你上来,要么滚蛋。”
卢知寒沉默了一下,借着栏杆翻身上了屋顶。轻轻松松,利落潇洒。
晏满诧异地看着他。夜风吹起,他衣袂翩跹。
“身手不错,我以为你会就此滚回去。”
“别老这么张牙舞爪,一点也不可爱。喏,”他将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她,又道,“晚饭没吃,拿这个垫垫肚子。空腹喝酒,你可真行。”
晏满翻身坐起,接了过来一瞧:“说了我不爱吃这个东西。”所以才放在房中不曾动过。
卢知寒道:“生闷气一个人躲在屋顶喝闷酒?”
“我没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为什么让你去上海你反应这么大?”
“我为什么要去上海?等等。”晏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说你怎么突然回临汝,你们是早就串通好的?”
卢知寒沉默。她嗤笑,“你们可真有意思,既然都决定好了何必告知我,直接往麻袋里一扔运走不是更好!”
卢知寒淡淡地道:“谈不上什么串通,你父亲来信,提醒我父母履行约定。”
“什么约定?”
卢知寒偏头看她,认真道:“你出生那年,卢晏两家约了姻亲。你晏满,该是我的妻。”
轰的一声,她忽然头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卢知寒的一句,约了姻亲。
“你在开玩笑。”
他轻笑:“我母亲和你阿娘去合的八字。小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晏满撇撇嘴:“行了吧,不要告诉我你一个从西学的人会遵父母之命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我会笑掉大牙的。”
“谁说我不喜欢了。”
她看着他,不赞同地皱眉:“你说什么呢。”
夜风吹过,他的声音微凉,带着一丝试探,言辞认真:“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她眉头更深,直截了当地回他。
“那你喜欢谁呢?凤楼怀?呵……可是小满,凤楼怀喜欢你吗?晏家四爷一掷千金为‘知己’传为佳话,举城皆知凤楼怀对你意义不同,他不知吗?”
被击中心事,晏满的脸色有些难看:“我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管。”
她与凤楼怀之间的微妙四年来一直没有人戳破,也许对他而言她只是个听客。他不知吗?她不知。
而如今这层粉饰太平突然被人揭开。卢知寒问:“你还没发现自己的尴尬处境吗,小满?”
是了,一直以来,是她一直在他身边打转。凤楼怀,他是做何感想的呢?
“东巷凤郎,在临汝我也有所耳闻。一个小有名气的戏子,性子却孤高,寻常女子从不理会。小满,这样看起来他像是对你有所不同?可你若不是那个助他声名鹊起的人呢?可你若不是晏家晏满呢?”卢知寒不肯退让,步步紧逼,连珠的问话劈头而下,问得她面色发白。
是啊,她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受西学让她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矜持,总是坚持在他身边,她以为就算他不说,也该是有与她一样的情意的。
酒意上涌,脑袋愈发混沌,晏满恼怒地喝了一句:“闭嘴!”
卢知寒适时退了一步:“我今日对你讲这些也只是希望你自己能够想明白。上海,我不想瞒你,由不得你不去。至于我们的婚事……小满,那是你阿娘的心愿,唯一的心愿。”
一举击中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翻身下了屋顶,留了句:“你好好想想。”就离开了她的院子。
翌日起来,晏满的脑袋有些发疼,她一边揉一边走到了饭厅,晏飞不在,卢知寒坐在那里。
她看也没看他,净了手用棉布擦干后就给自己剥虾仁儿,只道:“我会和你去上海,但要迟些日子,我还有事情得处理。至于婚事,我看不如作废,你大概也不愿意娶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他没说话。晏满倒也不在意,喝了小半碗粥就要出去,走到门口,听见他说:“半个月,小满。”
她去了军校,被赶了回来,想想好笑,从前每每逃课张老头就气得半死,还从没被赶回来过。
回了晏府,打了一回咏春拳,就坐在树上发呆。
树很高,可以望出府外,看到街景。
要离开了吗?她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张伯!”她高声唤来管家,“你找个人去一趟云和园,去见凤楼怀,就说我有事找他,让他今晚到杨花坞见我。”
她想见他,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一同去上海。
戌时,打更人刚过。月色入户,杨花坞今晚没什么生意,格外静寂,凤楼怀坐在一楼的那个小座里等她。
半盏茶的工夫,听见掌柜的喊了一声:“四爷?”
他抬头一望,那个姑娘提着裙摆踏了进来。
眉山栖月色,红罗轻逐尘。
见了他,朝他一笑,问道:“我这身裙子,可还好看?”她站在那里,旋身一转,嫣然生花。
“凤楼怀?”
他回过神来,替她斟了杯茶:“好看。”抿了抿嘴,又道,“很好看。”
她高兴了,眯着眼睛笑。凤楼怀问道:“今日无事?”
她放下茶杯:“嗯,被军校除名了。往后都不会有什么事了。”
他诧异:“怎么会?”
“没什么,我要离开临汝了。”
她盯着他,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他只问:“去哪里?”
“上海。”
见他不语。她又道,“也许以后再也不回来!”
“凤楼怀!”
他终于抬起头,微微一笑:“那,一路顺风啊。”
“一路顺风你个头!我是来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么多年,你大概也知道我是什么心思。所以……还肯让我留在你身边,大概就是不讨厌吧?”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去哪里都好。”
从一开始微微有些诧异,凤楼怀此刻已冷静了下来,细细地听她说着。
从来不曾见过她穿裙装,所以才在乍见之下失了神。她青丝半绾,此刻将自己的心事说与他听,小心翼翼,面色绯红。
从前没去注意,原来她的头发这么长了。
“满……”他方欲开口,就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我一猜你就是在这里。小满,伯父有事要同你讲,让我来找你回去。”卢知寒倚在门口,挑眉笑道。
见她不动,又说了一句,“他如今军务繁忙,难得抽身,想来是很重要的事。”
晏满皱皱眉头,想了想便起身欲走,看着凤楼怀道:“我要说的你都知道了,若是愿意的话,半月后这个时辰渡口见。”
如此,她与凤楼怀不需要别的话了。
走到门口,她问卢知寒:“你不一起走?”
“哦,你先回去吧。我同掌柜的还有事情商量。”
她点点头,转身踏进月色里。
卢知寒进了杨花坞,坐在方才晏满的位置上,看向凤楼怀:“凤先生,久仰,在下卢知寒。”
“不敢当。卢公子支开满姑娘,想来是有话要对凤某说?”
卢知寒倒也直接:“确有几句话想要告知凤先生。不用猜我也知道晏满方才同你说了些什么,先生作何打算?”
凤楼怀讥讽一笑:“这与公子有什么关系?”
“晏满此去上海,是要与我成婚的。我与她早有婚约,这一点我想她没告诉你。”果然,凤楼怀听到这话神色一僵。
他接着说道,“我与晏伯父商量过,愿意给凤先生一笔银两,毕竟时局动荡,诸多不易。”余下的话他没有讲出来,相信凤楼怀都能明白。
良久,凤楼怀轻笑,直视他道:“不必了,卢公子与晏将军的美意在下心领。满姑娘的事二位可能有所误会,她是世家大女,凤某,岂敢高攀。”
卢知寒挑眉:“既如此,最好不过。”
“她既说了半月后渡口见,有什么话你等半月后自己跟她说吧,有些话,总要说清楚才好。”
他点点头:“凤某还有事,先告辞。”他放下茶杯,匆匆离去。
只有他知道,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自己就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第一次见她,她杏眼微眯,似笑非笑地替他解了困窘。后来,以为再不会见到她了,却在几日后云和园的墙头见到她微微喘着气,调笑道:“别怕,我跑路,在你墙头歇歇脚。”那时她刚从军校溜出。
自那以后她每回溜出校就跑到云和园,翻过墙头到亭子找他,他看戏文,她问东问西,自得其乐。
临汝州多的是纨绔子弟,而晏满就是纨绔子弟的个中翘楚,却从未对他有半分轻视。
真正认识晏满,是乙未年冬。
那年师娘重病,垂死之际是晏满冒大雪请来大夫,保住了师娘的命。
看客里有个好男风的公子哥儿将他强行带回府,她得知后孤身一人闯到那里怒卸了那个纨绔两条胳膊,开枪打死了几个恶奴。他安然无恙,她却被晏将军关进屋里饿了三天三夜,差点丧命。
她那时苍白着脸,站到他面前的第一句话是“他们不会为难你,别怕”。
外人说晏家四爷对他一往情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小姑娘,是真真正正地用瘦弱的肩膀替他撑起了他的四方却从不提喜欢。
他推不开,也舍不得,索性一直装作不知。本来,他就是最低贱的戏子,得了她这么久的庇护怎么还能要她的感情,那样,太贪心了。
半月后凤楼怀前往渡口。
卢知寒坐在船上,晏满站在渡头望见了凤楼怀。她朝他飞奔过来,一袭裙装,像一只翩跹的蝶,笑着叫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凤楼怀。”
他淡淡道:“嗯,凤某,来给满姑娘送行。”
她的笑容僵住:“怎么会,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不了。”
“……怎么会?我想跟你一起走的。”她声音低低地说着,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低头看自己白色的裙子。那日他说好看,她就一直穿裙装了。
他平视她:“满姑娘清楚在下所志为何,断不可能为不相干的人放弃。”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不相干的人……吗?她艰涩地开口:“可是,我想看见你。”我仍然想看见你。
凤楼怀无声地退了一步,继续说道:“今日一别,恐山水永隔,满姑娘珍重。”他转身就走。
走出很远,动了动嘴唇:“莫要再想起故人了。”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
晏满的脸上爬满了泪,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凤楼怀!”便捂着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树梢上的鸦受了惊,扑腾着翅膀飞走。
卢知寒一直在船上没出声,她一个人蹲着哭了很久,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才想到她喜欢了好多年,这一次凤楼怀终于抽开了他的手。
他从未喜欢过她,否则怎么没有回头。
她最后上了船,随卢知寒去了上海。
此去,恐山水永隔。
一晃二十年,再没了他的音信。后来她嫁给了卢知寒就一直留在上海。想来这二十年该如他所愿了吧。
他名动四方,她嫁人生子,各得所归,也不算相负。
计程车停在云和园门口她便下了车。这么多年云和园也变了样。合欢树没有了,“云和”二字也不见了,一副灰败破落景象。
她心下有些不安,走了进去,当年的云和台也只剩下几根木头柱子,台下寂寂,只打了一盏灯,钱师傅弓着腰同一位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晏满走了过去。
她走近时,男子正起身告辞。她喊了一声:“钱师傅。”钱师傅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偻了,托了托那细条架子的眼镜儿,迟疑道:“你是……”
她说道:“钱师傅我是晏满。”
“晏四爷!”他惊讶地喊了一声,眼前这妇人竟是晏四爷!
“你怎么……”
“当年去上海时间仓促,未来得及与钱师傅告别,您莫要怪罪。”
钱师傅慢慢平静下来,点头道:“是了,你去上海原也有二十年了。来,进园子说话。”说着将她引进园子里,她一边走一边问道:“钱师傅,方才那人是谁?云和园怎么成了这样?”
钱师傅叹息:“四爷不知道,戏园子不如从前喽。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人看戏。我老头子年纪大了,一个人也守不住这里了。方才那位郑老板看中这园子清静,想买了安置老母亲,我也应承下来了,拿着钱,回老家养老。”
进了厅堂,他给她沏了一盅茶,道:“都是老茶了,这几年门冷客稀,换不了新茶,四爷莫怪。”
晏满接过莹白的瓷杯,踌躇半天方问道:“师傅,凤……凤楼怀呢?”
钱师傅一愣,良久才道:“楼怀二十年前就死了。”
“死、死了?怎么会呢……”她勉强笑着。
“六月十五,我们去城西唱了一出游园,主人家请楼怀入宴,他喝多了酒,回来的时候跌落河中……”
“啪!”她手中的杯子滑落,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汤溅到了她穿的苏缎旗袍。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六月十五。她走的第二日,他醉了酒。
落水亡故。
她想起从前与他在杨花坞。
“真的不喝?”
“绝不喝。”
“喂,你这么不赏脸?”
“伤了嗓子,我如何唱曲子与你听?”
……
她喝完酒总唱摇漾春如线,酒嗓锋利,哪里有半点昆腔的温软如玉,她还端着杯盏调戏他:“正好我是,清夜小窗困兽火,借酒绿,倾颜红。”
他只是轻轻拿开她的酒杯,低声笑道:“满姑娘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