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至今仍记得那扇窗,那扇隔开教室与走廊的窗。夏日午后,阳光斜斜地切过窗棂,将灰尘照得如同浮动的星屑。我便常常在这星屑弥漫的午后,望着窗外出神,直到她的身影从窗前走过。
她是高二时新来的语文老师,姓林,单名一个“薇”字。那年初秋,她第一次走进我们班,穿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拂过讲台,像一片云飘了进来。教室里原本嘈杂的声音霎时低了下去。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清秀,有几分骨力。那时我便想,这名字真好,像她的人一样,微小而芬芳。
林老师并不算顶漂亮,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她讲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讲到动情处,眼角会微微上扬,嘴角含着笑意。她喜欢在课堂上朗读课文,读朱自清的《背影》时,声音竟有些哽咽。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期待语文课。我会提前十分钟收拾好桌面,将语文课本和笔记本摆得整整齐齐,然后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耳朵却捕捉着走廊上的每一个脚步声。当她终于出现在门口,我的心跳就会莫名加快,脸上却不自觉地摆出漠然的表情。青春期的男生,大抵都是这样笨拙地掩饰着自己的心动。
最让我心悸的是每周一次的作文课。林老师批改作文极为认真,每篇都有密密麻麻的眉批和总评。我的作文本上,红笔写下的评语总是最多的。有时她会写“此处描写精妙”,有时会问“这个比喻是不是可以再斟酌?”每次发作文本,我都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看到她的评语,害怕那些评语不够多。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散文,其中暗藏了几处对成熟女性的朦胧向往。发下作文本时,我发现最后写着一行小字:“放学后有空的话,可以来办公室聊聊。”整个下午,我坐立难安,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她会说什么?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会不会觉得我这篇文章写得不好?
放学后,我磨蹭到同学都走光了,才鼓起勇气走向语文教研室。门虚掩着,我看见她正伏案批改作业,夕阳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我轻轻敲门,她抬起头,笑了:“进来吧。”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单独说话。她问我是不是很喜欢写作,我说还好。她说我有天赋,文字很敏感,但有些情感表达可以更含蓄些。“好的文字像茶,要慢慢品,不能太直白。”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
谈话只有十分钟,但在我记忆中却无限延长。我记得她桌上有一盆文竹,记得她钢笔的牌子,记得她说话时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节奏。回到空荡荡的教室,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久久没有离开。夕阳西下,教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我却觉得内心从未如此明亮过。
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读书、写作。不仅读课本上的文章,还读了许多课外书。只是为了在下一次交谈时,能多和她聊上几句。我成了语文办公室的常客,有时是问问题,有时是交额外的练笔。其他老师大概觉得我是个特别用功的学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想多看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
有一次,我听说她感冒了,请了一天假。那天我的心情跌到谷底,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第二天她来上课,声音还有些沙哑,我偷偷去校医务室买了润喉糖,下课后磨蹭到最后,趁没人时飞快地放在她讲台上:“老师,这个给您。”说完就跑,不敢看她的表情。
冬天来了,期末考试临近。语文考试前,她利用课余时间给需要补课的学生辅导。我也报了名,其实我的语文成绩已经名列前茅,根本不需要补习。最后一次辅导结束时,天已经黑了,飘着细雪。同学们都匆匆离开,我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还不回家吗?”她问,一边穿上大衣。 “马上就走。”我说,心跳如鼓。
她朝我笑笑,围上一条红色的围巾。那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说:“老师,我写了一首诗,能请您看看吗?”其实那首诗在我口袋里已经揣了好几天,写的是关于雪和围巾。
她有些惊讶,但还是接过了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走廊的灯光昏暗,她凑近灯光读着那首诗。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诗中有一句“雪落红衣上,疑似梅初绽”,写的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印象。
她读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将纸条折好还给我:“写得很好,但是......”这个“但是”让我的心沉了下去。“但是,”她继续说,“有些情感很美,正因为美,才更应该珍藏在心里,你说呢?”
我的脸烧得厉害,幸好灯光昏暗。她温和地说:“快回家吧,雪越来越大了。”然后转身走入飘雪的夜色中,红色围巾在雪中格外醒目。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之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怅然若失。
第二天上课,她一如既往地讲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也渐渐明白,那层窗户纸,最好不要捅破。有些感情,注定只能是隔窗相望。
高三那年,她不再教我们班了。我还是常常在校园里遇见她,每次都会恭敬地叫一声“林老师”。她总是微笑着点头,有时会问问我学习的情况。高考前,她送给我一本散文集,扉页上写着:“前程似锦,珍重少年心。”
很多年过去了,我也经历了真正的爱情,懂得了什么是相濡以沫。但高中时代那段朦胧的情愫,却始终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偶尔在梦中,我还会回到那间教室,隔着窗户看她的身影走过。阳光很好,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定格在最好的时光里。
去年同学聚会,听说林老师已经退休,随女儿去了南方。有人拿出当年的毕业照,照片上的她站在我们中间,笑得温婉。我看着照片,忽然明白,我怀念的或许不是她,而是那个十七岁的自己——那个会因为一句评语而欢喜整天的少年,那个会在雪夜中徘徊不敢表白的少年。
青春的爱慕,大多如此。不是要占有,而是要在心里留一个位置,安放那些无法言说的心动。就像隔着一扇窗看风景,正因为无法触及,才永远保持着最初的美好。
窗外,阳光依旧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