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洺笑了笑，眼神落在我被水淋湿的衣裳上，眉头紧凑，手指一哒一哒地敲着桌沿。
向依依终究是没见过世面，不过是京都一普通养生处优骄傲跋扈的大小姐。
看来，大哥没将江洺到过向家的事说出来。
「依依真是好生贤惠。」
向依依笑开了花。
我却知道，江洺不耐烦了。
他只要烦闷，手指便习惯性地会敲打桌子。
我的身份败露，我需要有人护着我。
安定王是最好的选择。
我想，再搏一搏。
江洺，对我依旧有情。
15
抱着被砸坏的古琴，我含着泪推开门。
脚下虚晃，绊着门槛，手猛地扶住门。
「哐当」一声，古琴再一次砸到地上。
怕江洺赶不及过来，我借机扶住路过的小二，稳了稳身形。
随即，双眸紧闭，有意地推开小二，直直往后倒下去。
一……
二……
江洺，求求你了，再看我一眼吧。
16
熟悉的温度和怀抱，我双眸偷偷睁开一条缝。
入眼，是那身滚烫的赤色。
嘴角虽控制不住地扬起，心里却也五味杂陈。
是悲哀、是酸涩、是无奈……
江洺，说好的再无瓜葛，三年前，做不到；三年后，还是做不到。
以前，我与江洺偷偷溜去赌坊赌时，我一直输，他一直赢。
他运气总是那么好。
我似嗔似怒。
他似笑非笑哄着。
「悠悠，你在我这里，不会输。」
我赌赢了。
伴着笑意，眼角莫名湿润。
江洺，你运气那么好，怎么会碰上我。
17
四周，死寂。
向依依，看好了，这才是魅力。
18
安定王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难以抑制的怒火从他紧绷的怀中传达而来，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裳，呼吸却慢慢缓和下来。
周遭，各种声响。
被踹倒的桌椅和酒盏声……
有大哥的声音。
原来方才他刚好过来，门口的小二竟是他。
「依依，你方才说悠悠勾搭家中侍卫。」
「这哪有的事，怎的我不知，别乱说坏了悠悠名分。」
我这大哥啊……
可是，也真好。
向依依早被吓坏了，哭哭啼啼，却依旧不依不饶。
「王爷，她说不定不止……」
我听到门被踹烂的声音。
「向姑娘，想是对我朝乐府有意见。」
「弹琴奏乐，君子六艺。」
「还有，向姑娘口中所说的侍卫正是本王，野男人亦是本王。」
「怎么？你是对本王不满吗？」
19
马车内。
淡淡檀香味。
我坐在江洺大腿上，靠着他的胸膛，不敢睁开眼。
「你还想坐在我身上多久？」
江洺知道我在装。
我还在思量要不要睁开眼，滚烫热烈的吻便如潮水般密密地压了下来。
换不了气。
透不过气。
「咳咳咳……」
最后，只能猛地推开身上人，疯狂呼吸。
「江洺，你个混账！」
江洺淡淡地「哦」了一声，双手抱胸，意味深明地看着我。
「晕了？这么快醒了。」
「这就混账了，你不是见过我更混账时候吗？」
三年不见，这家伙，还是有些地方，变了。
例如，脸皮，比以前厚多了。
「不是说，再无瓜葛吗？」
我往马车门挪了挪，故意提醒他，眼泪却委屈得止不住地掉。
柳悠悠，你就这点出息。
江洺愣了愣，须臾一把将远离的我重新拽入怀中。
捏着下颌，落下的却是一个与方才相反，温柔至极的吻。
「以前我说那么多比这个要难听的，你倒是有哪一句放在心里了？」
我哭得愈发起劲了。
三年不见，有些地方，我也变了。
以前，他说的话越难听，我越给劲。
现在，我却听不得他一句，不好的话了。
「小娘，乖崽崽哄哄你，别哭了，好嘛？」
「你哭，我就乱了。」
江洺见不得悠悠一滴眼泪。
悠悠，罢了，我愿着你的道，真心也罢，不真心也罢。
20
马车在街道汹涌而过。
我抿紧了唇低吟。
好多委屈澎湃而至。
如果有得选，我不愿做娘亲的女儿。
我以为她留下弟弟，是想弥补爹爹。
直到那日，我听到她与向朝贵的聊天，如堕地狱。
「我身子近些年愈发虚弱了，悠悠眉目间有我七分姿态，若我走了，待她长大，你把她当成我则可。」
「让她服侍你，她若不肯，你便拿他弟弟生命威胁。」
「她爹爹已不在，她无依无靠，从小他们姐弟情深。」
「如此，她不同意，也会屈服的……」
我们，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啊！
以前我有多喜欢我这张脸，那时，便有多恶心。
对镜拿起剪刀想毁了它时，终究还是放下了。
他们把弟弟藏了起来。
她不念亲情，我念。
从此，在向家的日子，我如履薄冰。
我沐浴不敢太久，因为向朝贵不知会在某个角落偷窥。
我从不敢熟睡，怕睡过去，醒来便被糟蹋了。
我吃东西都要偷偷用银针，怕被下了迷药……
「江洺，你喜欢我这张脸吗？」
「嗯，喜欢。」
「可我，觉得、恶心。」
「悠悠，你怎么了？」
马车一阵剧烈颠簸，我浑身颤栗，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窸窸窣窣地落。
「江洺，抱紧我，我害怕。」
「我真的、害怕。」
21
向依依差人给我送了一块半月玉佩和一封信。
那半月玉佩，是爹爹留给我和弟弟的，每人一半，合起来便成一个圆。
她让我回向家。
信里还说了，不能让安定王知道，否则，灭口。
弟弟的性命，我不敢赌。
22
「妹妹真是好手段，早早就知道攀上安定王这棵大树。」
「当真和你母亲一个样，没啥本领，勾搭男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向依依开始不依不饶，阴阳怪气。
这些话，早年我不知听了多少遍。
我也不想跟她辩解。
「我弟弟呢？」
「跪着，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跪了下去，只是犹豫了片刻。
抬起眼皮的瞬间，一个巴掌狠狠地扇了下来，接着，又是一个巴掌……两下、三下、四下……
脸上火辣辣的，越来越痛，越来越麻木。
向依依打累了，又重新坐了回去，嘴角轻蔑满意扬起。
「父亲让我来找的你，他说……」
向依依故意凑近我耳旁。
「今晚你把他服侍好了，你弟弟他会好好照顾好，这也是你娘的心愿。」
「还有，他还说了，你要抓住安定王这棵大树，帮助他加官晋爵。」
我低头，双手紧紧地抓住下裳。
终究，逃不过吗？
「不过，我可没父亲那么慈悲。」
「你弟弟的下落我暗中跟踪过父亲，今早刚得知，就在一老猎户家。」
「好妹妹，谁让你和我抢安定王，一大早我就派人去，好好地照顾那一家……」
23
鲜血从向依依脖颈间渗出。
我浑身爆发出的杀意一旁的下人没一个拉得住。
尖刀抵在向依依的脖颈上，向依依惊恐地看着我，连挣扎都忘记了。
她不知道，因为向朝贵这个老变态，我身上一直带着刀和毒针。
「柳悠悠，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向依依喘着气，身子在发抖。
「向依依，你觉得，我真不敢吗？」
「想要男人凭本事，我弟弟若少一根汗毛，我断你一只手；少两根，我断你一只手一只腿。」
刀尖继续往下压，血腥味越来越重。
「爹，快救我！她疯了！！！」
向依依害怕了。
我知道，向朝贵就躲在一旁。
他明明龌蹉至极，还总喜欢当君子。
我扬起了尖刀，作势便要一刀扎下去。
「悠悠！！！」
向朝贵出现了。
「你别误会，我没让她伤害你弟弟。」
「把刀放下，你若杀了人，这里都是见证，若送官府，安定王也保不住你。」
是吗，他觉得我会怕这个。
「我弟弟在哪？」
刀没有扎进脖颈，却扎入向依依肩上。
鲜血汩汩涌出。
向依依崩溃大哭。
「爹，救我！救我！」
向朝贵无动于衷。
他与我娘，当真绝配。
我拔出刀，在其他下人冲上来之前，高高将刀扬起，刀尖对准的是向依依脖颈。
这一刀下去，必死无疑。
「京郊十公里外杏花村！！！」
向依依喊完，恐惧席卷全身，四肢不断发抖，嘴唇死白。
刀尖点血，刚好抵在她喉咙上停住。
24
江洺来了。
向川柏也来了。
江洺将我紧紧揽进怀里。
他在抖。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后来，江洺说即使在边关面对上万敌军，即使平内乱时差点命丧黄泉，他都从未像那天那么害怕过。
「悠悠，你是要我死吗！」
我埋在他怀里，放肆大哭。
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艰难，倾泻而下。
爹爹爱惨了娘亲。
临终前，他说他不后悔认识娘亲。
他让我不要去恨，恨会滋生怨。
他说，一个有怨气的女子，往后生活很难如意。
爹爹还说，不要学娘亲，这才是最好的恨意。
我一直很努力。
「帮帮我，江洺，帮帮我。」
江洺将我搂得更紧了。
「好好好，接下来，交给我。」
「我的悠悠，有我，别怕。」
25
微雨杏花，猎户早归。
「姐姐，快来看我打的猎物。」
弟弟提着打来的兔子、狐狸，三步并作五步地走了过来。
那日，安定王下令五百里加急，让将军与副将务必赶在向依依派去的人之前赶到。
将军与副将策马狂奔，中途换了几匹马，终于在猎户门口截住了杀手。
江洺把我护在怀中，射向向朝贵的目光带着杀意。
「听闻，向大人要本王未过门的娘子服侍你！」
向朝贵瞬间慌张跪倒在地。
向依依捂住伤口还在为自己辩解。
向川柏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我静静地躺在江洺怀中，看着这可笑的一切。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没问江洺如何处置他们。
只知道，大哥成了向家主人，时不时差人给我送补品，说是弥补向家对我的亏欠。
而京都，也没了向朝贵和向依依的踪迹。
「伯父伯母怎么没和你一块回？」
我起身，想像小时候一样薅弟弟的头发，却发现我只有踮起脚尖，才能碰到。
弟弟笑了笑，故意弯着腰，把头往我面前凑。
「他们去附近买些腊肉，说姐夫过来，今晚得加菜。」
我在杏花村住了一个多月。
天子欲点将驻守边关，让安定王进宫参谋。
将军和副将紧张得要命。
前些日子江洺来信，将已选好，正往杏花村赶。
我还未把江洺身份告诉他们。
也没把娘亲的事情告诉弟弟。
只是和他说，娘亲辜负了爹爹，仅此而已。
弟弟说他不恨母亲了，每个人都有去追寻自己幸福的权利。
他对娘亲的印象仅仅留在她抛弃而去的背影中。
这样，挺好的。
那些不堪，终究成风，我一个人经历就够了。
26
「娘子，在想甚？」
饭后，江洺牵着我的手，后面跟着邻家小狗，惬意地在小径散步。
「在想，为何你如此慷慨，皇位都不感兴趣？」
江洺驻足，略有所思，抬头看向远处。
「很简单，本王适合打战，皇上适合治国，仅此而已。」
是啊，很简单。
很多事，往简单想就好了。
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还有人。
顿了顿，我循着他的目光。
「其实，我是在想为何你还愿着我的道？」
江洺低头深情地看着我。
「敢让本王叫小娘又学狗叫的，勇气可嘉。」
后面小狗「汪汪汪」叫了两三声。
我笑着扑进他的怀里。
微风细雨后，有的误会，刚刚好。
这样的日子，也刚刚好。
【正文完结】
《番外——江洺》
1
从小，太师便说我极其聪明。
的确，读书我从不觉得费力。
后来，打仗也是。
只是，我对许多事提不上兴趣。
做天子，还是算了。
我聪明，但我不是那块料。
兄长才是。
君君臣臣，要会治国，要会周旋。
我向来不喜人心，也不擅人心。
河清海晏，需要能者，各司其职。
国君，也是。
我上战场，他上朝堂。
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这才是硬道理。
我也有私心。
看着，天子是这江山之主宰。
其实，江山亦是天子之桎梏。
皇宫是那把锁。
我喜自由散漫，不愿受拘束。
2
天下太平，皇上封我为安定王。
安定安定，镇守边关五年，又平内乱。
嗯，本王倒也称得上此封号。
闲时，游山玩水。
日子倒也悠哉。
只是，不成想这悠哉日子，有了波澜。
去见故人，也算恩人。
机缘巧合，碰到了她。
悠悠，悠悠。
这名字，念起来，多好听。
3
我从没见过如此有意思的一个女子。
开始，觉得这女的脸皮真是厚翻天了。
碍于故人面子，没戳破。
生平，把所有难听的话都用上了。
她倒是越挫越勇。
我说得越难听，她还越给劲。
悬崖的野草般坚韧。
她竟让我叫她姐姐，还叫我乖崽崽。
又要我叫她小娘。
还想用酒灌醉我。
最后把自己喝趴了。
好多，好多。
她的把戏，一篇说不完。
4
可是，不知为何，慢慢地，我的目光会偷偷往她身上去。
她好像，很没安全感。
许是在向家，不受宠吧。
我听闻，她是外人之子。
故人待她挺好。
说她这个妹妹很活泼可爱。
但我偶尔在她眉眼间，看到淡淡忧伤。
可能眼花吧。
5
本来是小住。
不知不觉，多住了一天，又一天……
她孜孜不倦地进攻。
我慢慢习惯了她的一颦一笑。
皇兄说，我对江山不感兴趣。
对美人也不敢兴趣。
我也以为是。
看来，皇兄只说对了一半。
我对她，越来越感兴趣。
几次，差点就着了她的道。
她的花样怎么能那么多。
6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我看她的眼神，已不清白。
不可否认，我沉沦了。
7
我想让她做我娘子，我想给她最好的聘礼。
我正在准备着。
转眼，她却收了将军的聘礼。
只做小妾，她都愿意。
我一下子失了魂。
我问她为什么？
她轻描淡写两个字。
倦了。
这两个字，要了我半条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府邸。
挑起是她。
离开是她。
拒绝是我。
沉迷是我。
安定王，京都多少女子想嫁的郎君。
我甚至想用安定王的身份强迫她。
罢了，我想要的是，一世一双人。
8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三年后，在宴会上再见到她。
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情深。
罢了，只要她愿意和我在一起。
真心也好，不真心也好，我全盘接受。
9
原来，她的身世如此凄凉。
原来，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
当知她所受过的欺侮时，我真想灭了自己。
为什么，当初不把她强留住？
为什么，上天把她送给了我，我却把她弄丢了？
为什么，我没保护好她？
这一次，我不会让她走了。
她在我怀里，哭着要我帮帮她。
我的心如刀绞般疼。
我从来没有好好去了解她。
我不知道她过得那么艰难。
我只盼着她爱我。
我只想着她爱我。
还好，我可以弥补。
一切都来得及。
我不会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我不会让她再独自一人面对艰难。
这次，我的爱里是守护。
我不求她来爱我。
我只求护她一生。
10
所幸，她也爱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