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名家宝,山阴人。一日他往城外探亲姑姑,走到一处小溪旁,忽然听到有女子娇声传来,于是他抬头往对面看去,只见有一貌美女郎在溪边浣纱,不知不觉柳家宝看入了迷。
女郎招手示意他过来,柳家宝便过桥与女郎一同坐于柳树下。女郎自称自己姓令狐,有个女儿名叫宜织,那就是她。说完,将洗好的纱巾送给柳生,说:“这足以当作定情的红丝线。”两人正要缠绵一番,溪水上流方向似乎有笑声传来,宜织急忙起身说:“女伴要来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柳生心中也感到若有所失,长时间伫立着,直到看不见宜织人影,才转身回去。
等到回到姑母家,一轮新月已经升空。这时姑母早已回来了,左等右等不见柳生回来,心里担忧,已派童仆四处寻找。柳生连忙认错,姑父也竭力劝解,姑母这才收起了怒容,叫婢女安排柳生吃饭。这一夜柳生住在姑母家。
柳生来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纱巾玩赏。纱巾有数寸宽,长只有一尺多一点,两端缀着金色的扣结,已经缝制完成,看上去像是妇人的胸衣。拿起来一闻,虽经过漂洗,但还留有女子的体香,果然是胸衣。柳生于是惊喜若狂,怕被人发现,将它秘藏在竹箱里。
从此每次到姑母家,一定要到与宜织幽会的地方去探访,无奈溪水泛滥,并没有桥梁,柳生因此心中感到惊讶。几十天之后,柳生听说父母为自己提亲,已派人去问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原来是同里陆弁的女儿,一向在乡里有美女之称。柳生的父母于是行过聘礼,柳生心里也稍许安定下来,但对那位女子一直思念不已。
一天,偶然经过陆家,碰上陆女出游,轿子停在门外。柳生看到后气呼呼地出城,依然来到溪水边。整理好衣服朝前走,大约走了一里路,见到一个村子,村中房屋整齐,桑麻茂盛,好像不止一二户人家。柳生慢步而行,偏东方向有条小巷,巷前绿树成荫,仿佛就是宜织所说的那样。走近一看,只见篱笆上的鲜花争妍吐艳,黄蝶来回飞舞,顷刻便找到了宜织的家。
柳生还没有走进门,看见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翁,不戴帽子,伸开两腿,独自坐在篱边的树下,看他年纪已有七十左右,气度卓异奇特,不像庄稼人。柳生怀疑对方就是宜织的父亲,径自走过去行礼。老翁态度很是傲慢,慢慢起身还礼,问柳生从什么地方来。柳生先道出了自己的姓名,但来意则不敢一下子说出来。
老翁听了忽然惊讶地说:“你原来是我妻子的侄儿,几年不见,长大成人了。今天是什么风将你吹到这儿?”柳生暗自心喜,怀疑对方认错了人,而乘机或许可以进门,于是编了一通谎言说:“好久没有您的消息,父亲非常想念,所以派侄儿来看望。”老翁说:“尽管如此,远道而来,并且又是亲戚关系,不会没有事情,快请进。”随即谦让着要他进去。柳生因为说漏了嘴的缘故,满脸通红,硬着头皮跟着老翁进屋。
老翁的居处也非常幽雅,有流水环绕,颇有幽谷小村的景致。屋内陈设着琴书,桌上没有一丝灰尘,主人的风韵气度,可见一斑。柳生以侄儿的身分行礼,老翁也不辞让,居然受礼。两人坐下交谈,老翁说:“我的妻子是你父亲远房的姐姐,过世已很久了。留下一女,老夫带着她住在村上,没有去过城里,到现在还不认识她的外公外婆,想她心里一定感到怨恨。今天你来了,可让她见一面,使她知道她母亲家族的人,并不像一般的卑微人,小丫头或许能消除心中的憾恨。”柳生连连答应。
正好有丫鬟端着茶水出来,老翁就让丫鬟将女儿叫来。老翁又说:“你刚刚说你父亲认识我,我私下怀疑你说的不是实话,你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我了。”柳生没有办法,只得起身说:“父亲事实上未曾有过思念,侄儿只是听别人说令狐老伯是世间的伟人,在这儿隐居,所以企望见上一面,有所赐教,希望不要有别的想法。”老翁微微一笑,就不再询问。
没有多久,传出环佩相击的声响,只见宜织盛装而出,来到跟前。柳生斜眼一瞧,女子着装和头饰已换过了,比在溪边所见到的模样更加矫美艳丽。宜织低头站着,双眸流盼,默默无言。老翁说:“你的哥哥从城中来,他是你表舅的儿子。你作妹妹的,应当以礼相见!”宜织于是向柳生行礼,柳生也还了礼。而当两人目光一接触,宜织的脸色顿时一变,如羞如恨,如怨如怼,似乎深深地埋怨他来得这么迟。
老翁又笑着说:“宜织与你哥哥长得这么像,假如不是长在两家,足能使一家添光加彩。”说话之间,多次打量着柳生,对他很是垂青。柳生原本不敢替自己作媒,但又恋着宜织,不忍离开。时间渐渐过去,转眼间阴云密布,急雨滂沱,柳生慌张起来,不知所措。老翁安慰他:“侄儿不担心,虽说我们第一次相遇,但也是关系密切的亲戚,今晚住在我家,没有什么不可的。”
柳生喜出望外,再看看宜织,只见她抚弄着衣带,一言不发地坐在父亲的旁边,脸上不再有怒容。老翁回答说:“十七岁了。”忽然听到宜织在低声讥笑他:“在长者面前为啥不结巴了,说话难道也因人而异吗?”柳生也偷偷地笑了。
吃完饭,雨还没有停,老翁叫人在东堂摆下床榻作为客人的卧室,又辞别说:“老夫年纪大了,不能久陪,侄儿自个儿歇着吧,千万不要想家。”随即带着宜织走进屏风后面离去。柳生暗暗欢喜道:“我今天也像王羲之一样,成东床快婿了。”
快到半夜的时候,宜织果然来了,妆卸了一半,姿态显得更加动人。一见柳生,她就一本正经地责备他说:“我出于一时的柔情,不怕留下千秋的笑话,偶尔相遇,就将贴身衣物赠给于你,想你一定领情。”柳生知道她对自己深为怨恨,就拉她坐下,解释失约的原因,又陈述了渡溪的艰难。宜织假装不信,柳生又撩起衣襟给她看,浸湿的水痕还在。宜织这才转怒为喜,但口中还是唠叨不停,嚷着要讨回纱巾。柳生笑着从怀里取出,说:“东西还在,但已碰过我的肌肤,恐怕你不能再用来束身了。”于是向她描述自已抱着入睡的情状。女子脸色绯红,不由得显出娇羞,急忙起身离去,柳生想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等到走过画屏,还听宜织在说:“你也太无赖了,几乎叫人无地自容。”
不久,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声音仿佛来自于堂后,像是有人在愤然叫骂,有人在伤心地哭泣,又有人在一旁劝解。柳生随即解衣就寝。
第二天早上起来,柳生准备去见过老翁致谢,然后告辞,还准备稍许透露自己求偶的心意。忽然见宜织面容憔悴,神色悲伤慌张,急匆匆赶过来,对柳生说:“我因为将内衣赠给你,难以讨回,只得将事情告诉了父亲,希望得到他的同意。没想到父亲震怒,大发雷霆,要置我于死地。幸亏婢女婉言劝解,才得到许可。限你十天之内回去告知父母,并亲自前来议亲。要不然,你不来之日,就是我的死期。时不容缓,只求你哀怜答应,我无法自已作主!”
自从见了宜织之后,柳生早把原来的婚事置于脑后,好像并没有那事一样。眼下见宜织这副模样,深为痛心,慌急之中更顾不上什么了,一口答应道:“行。”宜织又和他相约,柳生对天发誓,依依难舍,宜织一直将他送到门边,方才挥泪而别。
等走到溪边,水位已涨了一尺左右,看上去无法涉水过去。柳生徘徊了好一阵子,忽然瞥见那座木桥又出现在溪水上,弯弯曲曲犹如一条彩虹。柳生大喜,指着桥说:“河水流动,世称无定河,眼前岂不是无定桥吗?”于是得以直接渡溪过来,到达对岸。
在回家路上,柳生盘算起来:“已向陆女行过聘礼,并且是父亲的成命,而宜织的事并没有跟父母说起,父母哪会同意呢?陆女的婚事不能推掉,与宜织的盟约必定没法兑现,王魁、李益负心的事,将发生在我身上,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心里开始犹豫起来,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快到家的时候,忽然心生一计:“假如与陆女成亲,就别想娶宜织,假如失去这位佳人,还不如死了的好。听说父母将选择黄道吉日为我完婚,何不用重金买通算命先生,谎称陆女的八字对公婆来说不吉利,我再据孝义来规劝双亲,发誓不娶。父母一向疼爱我,一定会推掉与陆女的婚约,然后去和令狐家议亲,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于是柳生按照计划行事,父母果然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将陆家的婚约退掉了。之后柳生将宜织的事情告知父母,父母起初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柳生带着聘礼前往令狐家,老翁见了十分高兴,宜织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柳生将宜织带到了他姑家安定下来。他姑姑才知道宜织是她的堂姐与狐狸交合所生,于是便想促成女郎与柳家宝的好事。后来宜织也说起她的父亲于今年春天时,忽然让她去溪边浣纱,并给了她一个红箸,告诉她若有少年要过河,必须用这箸渡。柳家宝一听才知晓,原来桥后来不见了,都是狐翁的仙术所为。最终,柳生和宜织得以成婚,两人相亲相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