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他在斗兽场上,满身伤痕,鲜血淋漓与豺狼搏命。
她在看台上,巧笑倩兮,漫不经心食勋贵剥来的葡萄。
而后在他即将命丧之时,她微微抬手,美眸流转,道了声:“这人有点意思,我要了。”
1.美人
“殿下,这是我亲手为您挑折的霜月玫瑰,您也知道,霜月城距名城百里,这玫瑰还见不得阳光,足足跑死了三匹马才堪堪得了这么九枝……”
“殿下,霜月玫瑰何足为奇,这是我自蓝田山带回的烟玉,蓝田烟玉百年才得了这么拇指大小一块,可谓无价之宝……”
“殿下,听闻殿下好吃新鲜的多鲁青葡萄,小子不才,命人在多鲁培植多年,特着殿下口味,选培出如此一株葡萄苗……”
……
宫廷宴会上,觥筹交错,年轻的勋爵贵族们围绕着一名华服美人,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只为求那顾盼生辉的美目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美人冰肌玉肤,螓首蛾眉,一双美眸目光流转间,便如沁人心脾的香风吹拂而过,让人目眩神迷。
这是北漠王捧在手心的明珠,是整个北漠的无数皇室贵族青年甘愿付出一切博佳人一笑的西域玫瑰。
但谁都知道,这是株流淌着毒液的玫瑰,她的性子与她的美貌呈现截然不同的恶劣,曾设计让她厌倦的追随者摔断了腿,让频频示爱的子爵吃下了一整盘荨麻身亡。
可即使如此,她的美貌就如同罂粟一般,蛊惑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前赴后继,甘愿为她献出生命。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这些满含爱意近乎虔诚的年轻人,手中羽扇遮了下面颊,轻轻打了个呵欠,红唇微启:“年年如此,我有些倦了。”
年轻的勋贵们惶惶然地退后,唯恐惹了她的厌恶。
流夭撤了羽扇,目光落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还是河小将军的葡萄苗讨喜,其他的……”她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漫不经心地吐出残酷的语句,“扔了吧。”
说罢,她就径自离去,只留下茫然失落的一群人,面面相觑之后,都将怨毒的目光投向流夭口中的“河小将军”。
流夭穿过金碧辉煌的殿堂,走过上百种鲜花装点的长廊,回了自己的宫殿。
“公主,”侍女红玫跟在她身后,低声提醒,“那河小将军怕要遭殃了。”
流夭“嗯”了一声,毫不在意地道:“奇珍异宝见得多了,多少有些疲倦,但拿株葡萄苗来敷衍的,还真是第一个。”
红玫又道:“那是小将军的一片心意。”
流夭耸耸肩:“那又如何呢,这心意,我还见得少了么。”
她就是这么恶劣,美貌就是她最大的资本,至于什么心意,她从来不缺,也从来不在乎。
她只觉得在一众珍宝中,那株葡萄苗寒碜了自己。
至于河淮南会在她的爱慕者手中如何死去,她并不在意。
她甚至喜欢看这些人为她争相吃醋的戏码,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们的心神,多么愚蠢,又多么的……有趣。
隔了几日,便听得消息,河小将军夜间醉酒,死在了护城河里,又听说,河家被找出了什么错处,家破人亡,往日繁华,一夕尽散。
北漠王和王后无奈地来到无双殿,彼时流夭正在后花园里吃茶赏花。
后花园在泥土之下铺了一层地龙,以至一年四季,繁花常开,美不胜收,不似凡间。
“夭夭,那河家到底还是有些积蕴,收敛些吧。”北漠王来到花园亭中,劝自己的女儿。
流夭抬眸看去,泪盈于睫,可怜楚楚,道:“父皇怎得这般说女儿,我不过赞了他的葡萄苗,怎知道会如此呢……”
美人落泪,别是一番风色。
北漠王被她这么一瞧,登时如往常一般没了脾气,满心只剩下了自己心肝般的宝贝女儿。
王后的无奈也随着化为心疼,上前搂住自己女儿:“唉,说到底,也不是夭夭的错……”
流夭垂下眼眸,那点泪光消失不见,红唇微勾。
2.奴隶
流夭的几个哥哥听了她落泪的事,又在河家人身上发了一番火气,为了哄她,重开了斗兽场,邀她去看她最爱看的人兽相斗。
流夭这才浅浅一笑。
她喜欢看那群奴隶和猛兽相斗,搏斗越是凶残,奴隶死得越是凄惨,她越是开心。
但今天这场不太一样,场上的奴隶和数十条豺狼搏斗,无数次眼看这奴隶就要死在狼爪上,却都被他躲了过去。
看得流夭心气翻涌。
她皱了皱眉。
旁边一名子爵见了,连忙去拿桌上的箭。
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破风声从看台对面传来,直直射向那刚从狼爪上脱身的奴隶。
流夭蛾眉这才略微舒展,状似无意地朝对面看去一眼,那位年轻的将军立时笑开成一朵花。
旁边的子爵不屑地哼了一声,索性将弓箭抓在手里,只等流夭蹙眉时一箭射死奴隶,为美人分忧。
可那奴隶竟然一个翻身,擦着箭身躲了过去。
那年轻将军脸上的笑僵住了。
流夭面色微沉。
子爵自觉自己表现机会来了,立刻一箭射去。
这次射去的已不只他一箭,随着先前那箭看出流夭不喜的年轻人们怎肯放弃如此绝好的表现机会,一时箭矢自四面八方射出,尽朝向那台上伤痕累累的奴隶。
此时台上尚有三匹豺狼。
谁知这奴隶身手极为敏捷,辗转腾挪间,竟是将那数十支箭避了个七七八八,只在力竭之际,被一只箭射中了肩膀。
反而台上的豺狼,躲闪不及,被那些箭洞穿成了蜂窝。
“一群蠢货。”
见这些人不仅没能杀的了那奴隶,反而帮人把最后的几只狼解决掉,流夭眉间带上了几分戾色。
她冷声喝止了挽弓搭箭,意欲再射的贵族们:“够了!”
年轻人们见她动怒,都收回了手,脊背绷得笔直,不敢与之对视。
流夭冷笑了一声,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微微抬手:“这人有点意思,我要了。”
是有点意思,仅仅叫这奴隶死,已经不足以平息她的怒意了。
3.狼犬
当夜,流夭就在自己的无双殿见到了这个大难不死的奴隶。
这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壮硕的肌肉几乎要撑破那身简单的粗布麻衣。
那张脸从轮廓上看,应是锋芒毕露的英俊,只是一道刀疤从左眉贯穿右颌,平添几分悍厉之气。
此刻,这人就被两个暗卫踩着脊背,跪在无双殿的温玉地面之上。
流夭赤足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身边的侍女为她揉着肩颈,几个暗卫都自觉地避开视线,免得被剜了眼珠子。
只有地上的奴隶,扬起脖颈往上位看去,满眼不驯,如草原上的野狼。
他的目光带着几乎有温度的侵略之意,灼灼烧过她赤着的玉白双足,修长笔直的小腿。
还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流夭摘下别在发髻上的烟玉簪子:“这就是那奴隶?”
暗卫恭恭敬敬地回:“是的殿下,他叫无央。”
流夭哼笑了一声,玉簪脱手,直刺向地上奴隶的眼睛。
力道足以洞穿无央的头颅。
玉簪速度极快,但地上奴隶的反应更快,他一个低头,堪堪避开那枚玉簪,簪子削断他头顶几缕头发,钉在无双殿的殿门之上。
“奴隶要什么名字,”流夭瞧了眼自己落空的玉簪,淡淡开口,伸出手,接过侍女恭敬递来的一条皮鞭和一只黑色项圈。
“我这儿近来正缺一条狼犬,就叫他留着吧。”
说话间,已将那项圈扔了下去,正正好扔在地上奴隶的面前,带着不加掩饰的侮辱轻慢之意。
她说着,从高位上起身,玉白双足陷进柔软羊毛之中,一步步走到奴隶面前,俯下身掐住对方的下颌,开口:“你的眼神,我很不喜欢。”
她把项圈系在奴隶的脖颈上,紧了紧,到那人刚好能够呼吸的程度,才松了手,拍了拍对方的脸:“行了,送下去吧,教教他怎么做一条合格的狼犬。”
两个暗卫随即带着奴隶走了下去。
白瑰走到流夭的身边,递去一张方绢,低声问道:“殿下,红玫她如何处置?”
“我看她不是很喜欢河小将军么,”流夭接过方绢,擦了擦手,扔到地上,“那就送去陪河小将军吧。”
白瑰点头称是,又道:“河家,古家,和陆家如今已经不足为虑,但四位皇子如今已经有所察觉,我们……”
流夭伸了个懒腰,嗤笑道:“他们啊……我大哥一味仁善懦弱,二哥功于心机思虑过多,三哥四哥空有野心而实力不足,只要我不动剩下那三家,他们就不会出手。”
白瑰又道:“那奉将军、戚少相、莫子爵……的拜帖?”
流夭揉了揉眉心,道:“不接。”
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连个奴隶都射不死,没用的人,没有见的必要。”
说着甩了下手中的皮鞭,偏过头去:“那奴隶,就交给你驯了。”
“记得,我要一只,合格的狼犬。”
4.皇子
宫宴之上,贵族们谈笑风生,杯盏交错。
流夭牵着她新得的“狼犬”,在宴会开始之后,方才施施然到场。
高大的奴隶匍匐在地,如犬一般以手足在地面爬行,面颊上是滴着血的伤痕,背上的血痕交错,透过单薄的衣物沁出来。
宴会上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四个皇子面色各异。
流夭张扬明艳地笑出声来:“哦?这是怎么了?如此安静?”
二皇子首先出声:“小妹新得的爱犬着实别致。”
随着,跟来声声附和,那些年轻贵族们也仿佛看不见地上滴落的鲜血一般,笑着赞美流夭的以人为犬的创意。
流夭更是随意,她的手上一根细细的银链连到地上奴隶脖颈的项圈之上,轻快地在宴会中行走,接受着众人的恭维赞美之词,见奴隶跟不上时,就一鞭子抽过去,抽出一道血痕。
大皇子已是不忍地将目光移了开去。
宫宴在欢声笑语中结束,鲜艳的地毯上沾了血痕,更显出几分荼靡。
流夭坐在繁花装束的长廊栏杆之上,脚踏在奴隶背上,俯身低笑:“怎么?恨我?”
身材高大的奴隶没有出声,唯有一双眼里,仿佛燃着幽幽的暗火。
夜色一层层浮上来,人都走净了。
流夭似乎倦了,手上的力道微松。
那安静匍匐的奴隶骤然翻身而起,一把扯过被拽在流夭手中的银链和皮鞭。
流夭目光闪了闪,唇畔掠过一抹笑来。
奴隶一把拽过她的手,只是简单几个过招间,就将这不可一世的美人狠狠按在了地上,掐住了咽喉。
月光薄如烟纱,轻轻洒落。
无央看着这张美艳的面孔,沉声道:“玩够了没有?”
流夭偏头咳了几声,无所谓地笑了笑:“看来这训犬的效果,堪忧啊。”
无央俯下身细看她,直看得她面上的笑一点点淡下来,直至消失无际。
“你身边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他在她耳边说得极快,“就算你在这里贵为公主又如何,你真当他们都是……”
声音蓦然顿住。
流夭撑起一边手臂,抬头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香甜的气息在鼻间纠缠不清。
在无央按住她的后颈,试图加深这个吻时,流夭却撤了开来,平复了紊乱的气息,说道:“你该走了。”
“红玫是世家贵族的人,白瑰是皇室的人,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流夭挣开了他的束缚,把手中皮鞭递给他,并没有给他多少说话的机会:“至多还有一柱香的时间,这里就会有人过来。”
“盘炎一族还需要你回去主持大局,而这里,这局棋还没下完。”她目光清冷沉静,再不见平日骄矜模样,“放心,我会在这里,等你带人,攻破北漠的主城。”
见无央不动,她拿过皮鞭,狠狠抽去。
劲厉的风声响彻,一道血肉翻滚的伤痕落在雪一样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无央眼眶微红。
她轻快地笑了一声:“不行啊衡哥,你看我抽你时,可不带心软的。”
5.女皇
二十五年前,盘炎一族被北漠入侵,皇女被北漠一族的王掳走,近一半的族人被屠杀,盘炎皇室除掳走的皇女之外,无一幸存。
鲜血浸透了盘炎一族的主城。
盘炎一族的幸存者,有的流落四方,有的成了北漠的奴隶。
而掳走的皇女,因着美色成了北漠王的妃子,倍受恩宠。
可她心系故国子民,几次刺杀,终于激怒了北漠王。
偏偏在即将处死她时,发现这位皇女已经怀有身孕。
于是北漠王特许她诞下婴孩后,再予赐死。
而那婴孩,就是如今的北漠明珠,流夭。
流夭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喂药,由是记忆混乱,性子偏激恶劣,直至七岁时,遇到了盘刃。
盘刃,是昔年盘炎一族皇室的暗卫首领,也是皇女亲封的禁军首领。
他将一切告知了流夭,许是血脉终究归于一处,流夭的质疑很快就在盘刃的谆谆教诲中消失殆尽。
她和盘刃之子盘衡,便是在那时认识的。
盘刃一度想将她带出宫去,流夭却坚持留下,让盘衡整顿盘炎一族的旧部,联系不服北漠的草原各部,为故国子民报仇雪恨。
而她,则与北漠皇室贵族周旋,想尽办法将身为奴隶的盘炎族人一个一个送出去。
那些对于她美貌的推崇,那些痴迷和爱意,固然有真实的成分,更多的,确是来自北漠皇室贵族的试探。
蓝田烟玉上抹的毒药,鹤顶红培植的葡萄,涂了迷香的玫瑰……数不胜数。
她曾想借重开斗兽场找回自己的子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丧身箭下,然后面对射箭的勋贵们笑意盈盈的试探,扯开嘴角赞美他们高超的箭术。
直到后来她终于想到办法,在箭射出之际得以凭一点不动声色的表情变化提醒盘炎族人,才终于在盘衡逐步安插进主城的暗探帮助下,开始将那些假死于中箭的族人一个个送出去。
她在勋贵们面前伪装出骄矜歹毒的性子,又在白瑰的监视下作出觊觎皇位的野心,甚至数次在斗兽场上主动出箭射杀奴隶,方一点点打消北漠王族的疑心。
如今时机已到,盘衡此来,便是为了带她离开。
可她要在这里守到最后一刻,让北漠的王室勋贵们,无知无觉,纵情享乐,直到城破国亡的那一刻。
这很危险。
但流夭并不在乎。
或许那些药里的毒盘刃并没能彻底清除,所以她骨子里还是那样狠厉……对待自己。
流夭是在盘衡走后的第二天醒来,她的身上满是搏斗的伤痕,床单被子都因浸透血而换了几套。
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抓到那个奴隶了吗?”
白瑰目光闪烁:“没有。”
流夭懒懒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那群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都是废物么?”
白瑰方才正色道:“王和王后都很重视,全城戒严,正在搜索。”
“抓到人,”白瑰探究的目光落在流夭的余光里,她懒散地道,“我也不想看了,直接剔了肉喂狗罢。”
如果盘衡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倒真是可以喂狗了。
她在白瑰逐渐放下心的目光里心底冷笑,默默地想。
三个月后,北漠的主城被盘炎族人和草原三部攻破。
彼时北漠城里的尚有战力的贵族已经被流夭削减了一半,火油撒遍整个皇室宫城,大火自无双殿燃起,连烧七日,将皇城焚烧殆尽。
那个骄矜残忍的北漠公主,曾被无数人推崇的草原玫瑰,也死在了这场大火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盘炎一族新任的女皇。
盘曜。
曾经的流夭站在废土上看着这座自己待了二十余年的皇城,盘衡就站在她的身后,无声陪伴。
良久,他说:“走吧,回家。”
回盘炎一族的主城,她的母亲和盘炎无数皇室子女长大的地方。
她的故国。
流夭笑了笑:“好。”
(原标题:《艳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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